「來,跟著我。」確認鋼索接頭扣上救生艇船艏扣環後,我伸出手。
葉馨抓住我的手,順著吊鉤、鏈條一步一步爬下髹成鮮紅色的救生艇。

「你們沒事吧?」索爾勒.卡梅倫身子探出側舷,抬起頭望向葉馨。他的胸膛寬闊結實到像他蘇格蘭家鄉田地裡的巨石,配上長年海風吹蝕、曬成黧黑的方臉,淡黃色的短髮跟覆滿下顎的同色短鬚,如果把連身工作服換成T恤跟吊帶褲,他看起來就像旅遊書裡,在鄉村市集表演用繩子拉貨車、拋擲石頭比賽的農民。
「謝謝,我們沒事。」葉馨回頭喊。
『三途川』的船員分為水手和機匠,今天水手的工作是檢查船上的滅火龍頭、消防水管、救生衣,還有吊在船舷幾艘看上去像大顆紅色膠囊的救生艇。
檢查救生艇通常是船上最資淺的水手,像是我和葉馨。
「爬上救生艇後要做什麼?」葉馨問。
「大概檢查一下船身有沒有破損,裡面的救生衣、乾糧、急救箱跟無線電發報機有沒有問題,如果有過期或損壞就換新。」我說:「快點下來吧,今天還有好幾艘要檢查呢。」
葉馨放下腳尖,慢慢踩上救生艇。
鉤住船艏扣環的吊鉤㗳地響了一聲。
「等一下。」
葉馨沒聽見我的話,整個人落在救生艇船身上。
吊鉤鏘地一聲迸開,救生艇的船艏霎時向下重重一頓,被鋼索拉住再往上一彈。
葉馨雙腳一滑,拉著我摔出舷外,
我們兩個人的身子沿路撞擊救生艇的外殼急速下墜,我連忙一把抓住扣在船艏的鋼索,兩個人停了下來。
波濤在我們腳下拍擊著貨櫃輪已經浮現褐色鏽斑的船身,發出以前從來沒留意的低沉怒吼,夾雜著嗞嗞的水沫聲。
「喂!聽到我的聲音嗎?回答我!」我朝下方喊道。
吊在我右手的葉馨就像一口沉重的麻布袋,我握緊掌心裡她纖細的手掌,沒有反應。
「你們撐住,我馬上過去!」卡梅倫作勢要翻過船舷,跳到救生艇上。
「不要!」我朝他喊道:「防跌落索支撐不了三個人的體重,找條麻繩從船艏扣環那裡丟過來。」
「別鬧了!你哪有手抓繩子?」
「做就是了!」
卡梅倫打開艙門跑了進去。
我試著朝葉馨大喊,搖晃著緊握在右手中她的掌心。
右手沒有傳來任何活人該有的回應,而且愈來愈冷,愈來愈重。
腳下的波濤聲在耳道中轟轟作響,像某種生物胃袋中傳出的回響,催促我鬆開右掌,讓掌心中的負荷掉進它空空如也的肚子裡。
握著鋼索的左臂已經麻木,彷彿是條綁住我們兩個人,繃得緊緊的橡皮筋,還在隨著我們的體重慢慢拉長。
卡梅倫跑出艙門,肩上背著一綑麻繩。他拿起其中一頭打了個麻核桃望向我,我點了點頭。
他使勁朝我們一扔,麻核桃越過我們兩人頭頂下墜,連著的麻繩垂到面前時我張嘴一口咬住。牙根因為繩索拉緊隱隱作痛。
鮪魚咬餌後被漁夫用釣竿拉起來,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
用眼角餘光確認半空中拉緊的麻繩後,左掌放開鋼索一轉,讓繩子緊緊纏住左臂。
卡梅倫拉動麻繩,我們兩個人緩緩上升,我剛摸到救生艇就使勁蹬腿,扭動身體,像毛蟲般逐步攀上艇身,穩住身子後,一把拉起葉馨放在艇殼上。
她的右額角有道指節長的傷口,一道暗紅色的血痕從傷口蜿蜒劃過緊閉的眼睫。
我托住她的雙臂,交給從舷側伸出手的卡梅倫。跨過船舷時,卡梅倫讓葉馨靠在艙壁,翻開她的眼皮察看瞳孔。
「姬希,姬希,聽得見我嗎?」我輕拍她的肩膀。
葉馨的眼皮緩緩打開,望向我停了下來,隨即張開手臂一把抱住我,耳邊爆出一聲大哭。
「沒事了,沒事了。」我撫著她的長髮。
「士圖,你先把鈴木帶到醫務室,我馬上過來。」卡梅倫拍拍我的肩膀,「今天謝謝你了。」
「不,要謝謝你。」我扶起葉馨。
「我?」卡梅倫愣了愣。
「兩年前我們剛認識時,你就算用揍的,也要我們確認要有兩道索具,才能爬上救生艇,」我望了繫在救生艇上的鋼索,「如果沒有那條防跌落索,我們兩個人現在已經落海了。」

#     #     #

「如果還有問題就告訴我。」卡梅倫離開前,瞄了眼縮在被窩裡的葉馨。
「謝謝。」我朝他點點頭。
醫務室四壁是和陸上醫院相似的淺藍色,兩座灰色的鐵櫃佔據了艙門旁的整面艙壁,從櫃門玻璃可以看見裡面放滿裝著各色藥品的玻璃瓶跟紙盒。
船醫在上一個港口下船,艙門前的辦公桌空無一人。葉馨躺在辦公桌旁全房間唯一的病床上,一件白色的被單從頭到腳蓋住她纖細的身體,只能從被單表面微微的起伏,還有底下的呼吸聲知道她的存在。
病床旁的艙壁上有扇圓形舷窗,透過已經模糊的窗玻璃,可以看見外面漆黑一片的夜空、繁星跟月亮,白天嘶吼的浪濤聲在黑夜轉為如搖籃曲的低吟,隨著清冷的月光汨汨穿過舷窗,輕柔地拍打著葉馨的被單。
「妳還醒著嗎?」我說。
被單微微動了動。
「還在害怕嗎?」
被單又動了動。
我起身把椅子塞進辦公桌下,轉身坐在地上,背靠著床。
「好吧,」我說:「接下來我講的,妳靜靜聽就好,就當是我在自言自語吧。
「以前我在日本有一次殺進大坂某個暴力團的辦事處,救一個小女孩出來。
「我身上中了四十幾槍,確認小女孩回到收養她的飯館後,整個人撐不住,頭一暈、腳一軟就倒在路邊。
「當時剛好是晚上,天空嘩啦嘩啦下著大雨,雨水不斷打在我的臉上跟身上。
「那個女孩子很漂亮嗎?不,當時她才四歲或五歲吧。
「之前我像那樣受了重傷,倒在路邊時,她拉著飯館的人過來,讓我在裡面養傷。
「那個女孩子有個爛賭、拋棄妻女的父親,暴力團之所以帶走她,也是為了要找到他父親。
「當時飯館的人說叫警察處理就好,我也猶豫要不要為了一個小鬼,得罪當地的黑道。
「甚至於後來倒在路邊,看著雨水從天空落下,打在臉上和身上時,我也害怕自己會死。
「既然害怕,那幹嘛還去?
「記得妳問過我,三年前發生過什麼嗎?
「三年前警校畢業前一天晚上,一個同學的家被打劫,他被歹徒用霰彈槍打成半身癱瘓,妻子跟唯一的女兒被殺,死前還被性侵。
「歹徒雖然被捕了,但檢察官跟法官談好了認罪協議,主嫌逍遙法外,在外面繼續打劫、殺人,只有一個小嘍囉被關在牢裡。我同學放棄了警校的學業出國,現在還音訊不明。
「在警校時,教官每天告訴我們要維持治安,消滅犯罪。只要活用所學,就可以做好工作。
「問題是我們連同學跟他家人的公道都他媽的討不回來了,還談什麼維持治安,消滅犯罪?
「我們那一屆的同學很多人根本不能接受這種結果。我的做法是拚命在恐怖組織、黑社會跟傭兵團臥底,警局認為哪個團體危險,我就到哪個單位臥底。
「每接到一個任務,我也害怕自己會死。
「每次害怕,我就想到那個同學,想到他的妻子跟女兒。想到那個現在還在外面打劫、殺人放火的主犯。
「想到她們生前的樣子,還有我們怎麼處理她們的後事。想到怎麼眼睜睜看著那個主犯逍遙法外。
「可能的話,我寧可去死,寧願和那些人戰到你死我活,這輩子也不想再重溫這種感覺了。
「我知道妳很害怕。
「如果妳真的沒辦法克服,船一到香港我就送妳去紐約。我的朋友會保護妳。
「如果妳還想繼續下去,妳知道在哪裡可以找到我。」
我起身走出醫務室,輕輕帶上艙門。

#     #     #

「你確定她會過來嗎?」奧爾森船長說。
「沒有過來,代表她沒有心理準備,」我說:「我們在香港的那些朋友可不是什麼善男信女,讓沒有覺悟的人冒這種風險。未免太殘忍了。」
我們兩個人坐在健身房硬梆梆的摺疊鐵椅上,奧爾森啣在嘴角的石南菸斗不停冒著煙,讓艙房裡的空氣聞起來帶著菸草燃燒時刺鼻的酸甜味。
「話說回來,船長這時候不是應該在休息嗎?」艙壁上的時鐘指向凌晨三點半。
「船長在船上不可能是真正在休息的,」奧爾森吐了口菸。「輪機長帶人檢查過整個救生艇吊架,救生艇也吊回原位了。」
「有人在艇艏吊鉤動了手腳?」
「只要加上兩個人左右的重量,吊鉤就會鬆開。」奧爾森瞄了我一眼,「你知道了?」
「三個月前匆匆忙忙接船,只帶了幾個信得過的部下,連船醫都沒有,」我說:「誰都看得出有問題吧?」
「你知道老船的問題在哪裡嗎?」奧爾森拿下菸斗,在垃圾桶敲了敲,「船殼日子一久就會夾帶蛀蟲,而且日子愈久蛀蟲就愈多,想抓出來就愈難。」
「是嗎?」
艙門發出金屬尖銳的響聲打開,葉馨站在門外,穿著T恤和運動長褲。
「對不起,我來晚了,」她望向我身旁,「船長!您怎麼在這裡?」
「我只是睡不著出來巡視,」他起身伸了下懶腰,「那我先回去補眠,不打擾你們年輕人了。」
他搖搖晃晃踱出去,順手帶上艙門。
「年輕人?」我走到葉馨身前,仔細端詳她額頭上的紗布,「好一點了嗎?頭會不會暈?」
「我沒事。」葉馨的目光落在我臉上。
我別過頭,從艙壁上的白板撕下一張紙條貼在後腦,「準備好了嗎?」
「好了,」葉馨說:「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妳想問什麼?」
「你住在大坂那家飯館時,應該不只是躺在那裡養傷而已吧?」
「是啊,因為我身上連證件都沒有,那家飯館把我當成偷渡上岸的非法移民。我傷一好,他們就要我在那裡打雜、端菜、洗碗筷、倒垃圾,差不多一個多月,我兩隻手都是中華料理的油味,怎麼都洗不掉 - 」我回過神,意識到自己正站在艙房裡,葉馨笑吟吟地瞅著我,「切,小孩子問這個幹什麼?趕快過來吧。待會還要上更呢。」
「什麼?你叫我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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