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我剛整理完夜間門診病患的病歷,正準備上床睡覺時。院子的石板路隱約傳來膠鞋的拖行聲。接著,前廳的日式拉門就砰砰地響了起來。我披上外套,把門拉開,分局長正站在門外冰涼潮濕的空氣中,身後幾支電筒的光,透過玻璃反射在佈滿黃疸和血絲的皮膚上,隱隱帶著一絲鬼魅的陰氣。

「出了什麼事?」我揉著眼睛。

「又是杜財根。」他朝身後扭扭頭,四個壯漢抬著一張門板,好像有些東西在上面,「他和那些外地來的工人起了衝突,被他們揍慘了。」

「先抬進來再說。」我往門旁挪動身子,招呼他們將病患抬進前廳。

走廊上一陣木拖板的格格聲,婕妤披著一件薄外套走了出來,她一瞅見門板上的情形,就朝後退了兩步。


門板上躺著一個壯年男子,身上的皮膚和白色汗衫像是被連鱗丟進鍋裡油炸的鯉魚一樣,到處都是不規則的撕切傷,暗紅色的血將皮膚和衣服的碎片膏在一起。形成百衲被般的斑駁色調。

「別害怕,婕妤,」我轉頭對她說:「準備蒸餾水、血漿、針線、無菌巾和小型外科器械,今天晚上不用睡了。」

她轉身走進內室,我在傷者頸部測了脈搏,從外套口袋摸出剪刀,開始剪開他身上的衣服。

「他 - 不會死吧?」分局長小心翼翼地走到我對面。

「人都會死的。」

「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應該不會,」我拿出橡皮探針,檢查傷口,「大部份是鈍器傷,銳器傷也不深,那些工人大概只是想教訓他一頓,不過要等清理完才知道。」

「這次可能又要你當義工了。」

「我要是怕白幹,就不會回來了, - 通知他家人沒有?」

「我派手下過去了。」

「那就好,不過,這次你們恐怕也要當一次義工。」

「什麼?」

「診所裡的血液存量不夠,這傢伙是全適受血者,待會每人給我留下一品脫血,否則休想離開這裡。」

「喂!你們聽到了沒有?」他轉過頭朝正在擦汗的手下喊道。



杜財根的手術花了一個晚上,我用了三包縫線,將他身上三十七處深淺不一的傷口仔細縫合,等到最後一個結打完,漁港對面的攤檔叫賣聲已隱約可聞。
走出手術室,分局長和病患家屬正坐在前廳的長凳上,我搖醒杜財根打盹的小孩,示意分局長帶家屬回去,就轉身走進屋後的盥洗室。

家父從日據時代末期,就是鎮上唯一的醫生,這間日式平房是當年他監督工人興建的,牆壁在腰部以下貼上整齊的白磁磚,上面則用石灰混合塗料刷上淡淡的綠。平房四周是空心磚砌成的圍牆,包納著剛好能塞進一棵樹的庭院。

擰乾毛巾擦了把臉,一抬起頭,透過盥洗室狹隘的鐵窗,可以看見整個港區。空氣裡摻雜著海水的鹹腥,以及漁船嗆人的柴油味。

這個濱海小鎮在二十年前,是著名的遠洋漁業基地,皮膚曬成古銅色的健壯漢子隨船出海,帶回桌上的魚蝦、柏油屋頂的樓房和在外國港口帶回來的手工藝品,這幾年因為漁源枯竭,船隻被扣、被搶,昔日在海上航行的漁船變成殭卧在碼頭的靜物,歷史給鎮上唯一的報償,不過是棄置在岸邊的纜繩、生鏽的機具及海水中斑斕的油污。海鷗似乎還記得過去的光景,不住地在人們的頭上徘徊。

推開手術室的門,婕妤正倚在椅子的扶手上熟睡,細長的黑髮蓋住了半邊臉頰。

在戶口名簿上,婕妤是我的妹妹,在我兩歲那年的一個晚上,父親在診所門口撿到一個女嬰,當時母親剛去世不久,父親推想母親的喜好,將女嬰取名婕妤。

我讀醫學院時,婕妤也在鄰鎮的高中唸書,彼此見面的機會不多,實習時更是一年難得回家一次,直到父親過世後,我剛步下返鄉的客運車,就看到一個衣著素淨,瓜子臉的長髮女子,立在站牌邊揮手叫我的名字。

「還記得我嗎?我是婕妤。」

如同我繼承了父親的醫師工作般,婕妤也繼承了昔日母親在診所的角色,負責大部份的護理工作,不過也有一些小麻煩。像是以換藥為名,實際上是來搭訕和吃豆腐的小混混;以及嘴裡閃著金牙,腳上趿著拖鞋,來家裡提親的三姑六婆。

「你不讓她嫁人,難道留著當醫師娘?」

我真的喜歡婕妤嗎?

面對這個問題,我朝空氣露出一個茫然的笑,然後脫下身上的白袍,輕輕蓋在婕妤身上。

算了,等三年後再說吧。



「醫生,有你的包裹。」

在簽收單上蓋完章,我拿著紙包走進診療室,拆開一層厚厚的瓦楞紙,裡面有卷錄影帶,還有一疊寫得密密麻麻的稿紙。

包裹是一位醫學院同學寄來的,他在畢業後放棄行醫,開了一間出版社,從國外進口醫學教具和視聽教材,有時他會寄些影帶和譯稿讓我校對,這樣他可以在包裝印上經開業醫師審稿的字樣,我也能賺一筆不小的外快。

我拆開錄影帶的包裝,將帶子塞進放影機裡,影片的開頭是隻嚇人的白色孟加拉虎,主要是介紹白化症的資料,當我攤開稿紙時,婕妤秀氣的頭頸從門邊伸了進來。

「沈伯來打氣胸了。」她說。

「請他進來。」我摺好原稿,轉身從靠牆的櫃子取出胸導管包,剛回過頭,只見沈伯已經站在診療室門口。

「醫生,麻煩你了。」他說。

「別客氣,」我朝面前的圓凳伸手。「請坐。」

沈伯是個乾淨瘦小的老者,和鎮上大部份退休的漁夫一樣,皮膚被陽光和海水浸染成桐油紙般的深棕,不過他身上卻沒有漁夫的粗獷氣質,反而有一絲令人心曠神怡的雅氣,因為長期吸菸引發的慢性氣胸,每隔一兩個禮拜,就得插一次胸導管。

在尋找插導管針的位置時,我發現沈伯的胸前和背後,有一幅瑰麗多彩的日本武士紋身,武士手持長矛,騎著披掛五彩鞍轡,往畫幅前方疾馳的黑馬,彷彿要從胸前奔騰而出一般。

「刺得真好。」我不禁讚嘆道。

「是我的師傅刺的。」沈伯的嗓音有些細弱。

「您的 - 師傅?」

沈伯點點頭,「五十幾年前,我在一艘商船上當見習生,有一次船在神戶靠岸,我在那裡遇到了當時日本手藝最好的刺青師傅,我在師傅門下學了三年,回來之後,就改行為鎮上的漁夫刺青。」

刺青是鎮上漁夫的傳統,許多水手常在胸背和臂膀上刺上大幅鮮明的圖案,對長年在海上生活的人而言,刺青不僅是男子氣概的象徵,也是與岸上微細的連繫,和面對不確定風險的心靈依附。

我好不容易在嶙峋的肋骨間找到一處空隙,插進導管針,「您一共幫多少人刺青過?」

「大概 -」老者一面計算,視線落向診療室外樹蔭正茂的榕樹,「三千多個吧!」

「才三千多個?」我原本以為至少有七、八千人的。

「不少了,」他笑了起來,「像我這種全身的刺青至少得花上一個禮拜,當時只能用手慢慢刺,這是藝術創作,不是大規模生產的粗俗產品。」

沈伯指的是鄰近城市的幾家刺青店,他們的顧客不是水手,而是還在唸書的毛頭小伙子,他們通常在手臂上刺幾個常見的時髦圖案,我常聽到分局長嘀咕:「把皮膚弄得像報紙的分類廣告一樣。」

「分局長曾經建議我買一部雷射,做做去除刺青的手術,他還想幫我介紹病患,」我搖搖頭,「可惜成本太貴了。」

「那可不行。」

「為什麼?」

「刺青只要保存得好,也是相當珍貴的藝術品。」他輕咳了幾下,「東京有一間醫學博物館,裡面有件展品,就是三張刺青的人皮。」

「真的?」我發現自己的語音上揚,像看見冰棒車的小男孩。

「前幾年我回日本探望師傅 - 他現在已經不做刺青,專做古董買賣 - ,當時他說日本有許多博物館和私人收藏家,願意花高價收購刺青作品,甚至有人出到五、六千萬日幣的高價。」

我轉向電視,白老虎在畫面的束縛下來回踱步,一副侷促不安的樣子。

「這樣子的話,下次我做植皮手術的時候會多注意一下切下來的皮膚,說不定還能賺點外快。」

「不是什麼刺青作品都可以賣錢的,小伙子,」拔出導管針時,老先生忍不住咳了幾聲,「這就跟油畫、水彩畫一樣,作者不一樣,價錢就差了一大截。」

「那太可惜了。」

「不過在鎮上,的確也有相當不錯的,前幾天我在魚市場就看到一個。」

我放下手上的器械,「是誰?」

「是個滿結實的中年人,每次看到他時,總是右手拎著一只酒瓶,看上去老是醉醺醺的,雖然身上有不少道疤,但是在胸口和背上的刺青,的確是相當罕見的傑作 -」

「是杜財根。」我喃喃自語地說。

「你認識他?」沈伯問。

我點頭,將針頭包好,丟進腳旁的垃圾桶,「快中午了,可以留下來吃頓飯嗎?」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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