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的一個中午,我騎著父親留下的古董腳踏車外出巡診,黑座墊後的寬大鑄鐵置物架上,用橡皮帶綁著裝滿藥品的塑膠菜籃。柏油路面被熱氣烤得冒出縷縷游絲,像剛從蒸籠端出來的年糕。腳踏車生鏽的鏈輪也發出低沈的嗚咽聲。

杜財根一家住在小巷盡頭的一間小拼裝屋,帶著小閣樓的平房是用其他屋子拆下來的廢材和白鐵皮搭建的即興之作。一排排鼓鼓囊囊的飼料袋,人立在波浪鐵皮遮蓋的前廊下,裡面塞滿從鎮上各處撿到的汽水瓶、鐵罐之類的拾荒品。

杜財根的妻子正站在前廊下,仔細整理飼料袋裡的東西。

「杜太太。」我在前廊停下車,和杜太太打了聲招呼。

杜太太是個瘦小結實的中年女子,夾雜幾星白絲的長髮束成馬尾,身上洗白了的花色襯衫和牛仔褲已有點破舊,但整理得相當乾淨。

「我來幫杜先生做檢查。」

「他在家裡,請跟我來。」杜太太擦擦手,就領著我朝屋裡走去。

屋裡的空間差不多有八坪左右,一座粗製的木神壇釘在正對門口的木條牆上,幾張竹矮凳散置在泥地上,靠裡有一張八仙桌,上面擺著一隻紅色熱水瓶和幾個杯子。

杜財根的鼾聲穿過木條釘實的天花板,在空無一物的室內迴響。跟著女主人爬上另一角的狹窄木梯,鼾聲的主人張開手腳,躺在閣樓中央的竹蓆上,一隻手握緊酒瓶,一個裹著襁褓的嬰兒則躺在另一隻手臂上。

「不好意思,」杜太太微微低下頭,「我原本要他幫我顧好孩子,沒想到他一喝醉,就睡成這個樣子。」

「這樣也好,」我小心翼翼地抱起孩子,交給杜太太,「我原本擔心換藥時杜先生會疼得大叫,看他睡得很熟,我就放心了。」

杜太太抱著嬰兒下樓,我從杜財根的手裡拿下酒瓶,打開身旁的黑皮包,開始換藥。

「啊…醫生,你…怎麼會在這裡?」杜財根睜開眼睛,語氣中顯得有些迷糊。

「別動,我是來幫你換藥的,順便看看你的傷好得怎麼樣了。」

「已經好得七七八八了,如果在十年前,出海都沒有問題。」提到出海,杜財根沈默了下來。事實上,記憶中自從我回鄉開業以來,似乎也沒有看過杜財根上過任何一條漁船。

我檢查上次手術時縫合的傷口,已經癒合成細細的紅線,可能是因為沈伯的提醒,換完藥後,我忍不住開始端詳他胸口和背後的刺青。

一棵枝枒盤曲的櫻花樹繁茂地生長在胸口,粉紅色的花朵紛紛從濃綠的樹葉間綻放,空中飄著零落的花朵和花瓣,似乎還能嗅到隱隱的花香,一對身形修長的古裝男女剪影面對面,手牽著手,悄然立在樹下。

「我在醫學院念書時,父親常寫信告訴我,那幾年我們家桌上的魚,都是你送過來的,他還說你是鎮上捕魚工夫最好的漁夫。」

「沒想到你老爸還記得,」杜財根咧開嘴笑了開來,「以前有一陣子在近海捕魚時,剛上船的菜鳥掉到海裡,被索具打傷,常常一大早就去敲你家的大門,你老爸有時剛開門,我們就將人往裡塞,也沒有看他抱怨過什麼,我們這夥人的命,都是靠你老爸守住的。」

「你身上的刺青很不錯。」

「我在跑遠洋漁船時,在開普敦一個日本老頭子幫我刺的,」杜財根說:「那個刺青師住在一間破舊公寓的頂樓,老得只剩一把骨頭,戴著墨鏡,眼睛已經快看不見了,他只問我為什麼要刺青,然後就叫我住在那裡一個禮拜,而且要我不能管他刺什麼。」

我轉過他壯碩的身軀,背後則有一支肌肉賁張的毛茸茸手臂,手掌張開,手心中長出一株張開綠葉,盛開的玫瑰。

以前我在港口曾經很多次看過杜財根身上的刺青,但仔細一看,很難讓人相信如此細膩的圖案,會紋在一個中年男子的身上,更難相信在經過多次的外傷後,這些刺青還能保持完好。

「你就答應了?」我問。

「那時候年輕,說不定也是和這個糟老頭槓上了,我就在他家打了一個禮拜的地舖。完工那天,他還和我唸了老半天,解釋每個圖案的意思,我現在也記不全,像胸口的圖案是什麼花下面的 -」

「花下儷人圖?」我想起大學時在園遊會看過的剪紙花樣。

「他當時好像就是那樣說的,後來我聽其他跑船的人說,在我離開一個月後,那個刺青師就走了。」

「身上有這麼漂亮的刺青,就不要再和人動手動腳了。」

「是他們先惹我的。」

「每個打架的人,都是這麼說的。」

「你說話的口氣和我老婆一樣,」我聽見杜財根嘆了口氣,「可是又能怎麼樣?」

「克制一點吧,不然下次你再掛彩時,我不知道診所裡的縫線夠不夠,可能連婕妤縫衣服的線,我都要拿出來用。」

「醫生,我知道你會救我的。」

「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我將器械放進皮包,把他手邊的酒瓶拿開,「不要再喝酒了,你已經是大人,不要像娃兒似的,一張嘴老貼在瓶口上



沿著木梯緩緩下樓,杜太太懷裡抱著嬰兒,八仙桌上有一杯茶正在等我。

「醫生,辛苦了,過來喝杯茶。」杜太太對我說。

我在八仙桌旁坐下,「傷口癒合得很快,大概再過一兩天,就能過來診所拆線了。」

「他這些日子給您添了不少麻煩,真的很 - 」

我搖搖手,「不要這麼說,換做我父親,他也會這麼做的。」

我慢慢喝著茶,杜財根還有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還在上小學的年紀,現在應該都在學校上學,上個月我在鎮上的學校幫學生做健康檢查時,還見到兩個人的名字,用奇異筆寫在模範生的名單上。

杜太太平時靠撿拾瓶罐和在港口的小吃攤打零工維生,房子儘管有些破舊,但收拾得相當乾淨,和我腦海中的刻板印象有相當大的出入。

「我想讓孩子和阿根有點尊嚴,」杜太太察覺到我的視線,「女人把家裡管好一點,家人在外面也會放心一些。」

「等到杜先生傷好了,麻煩和我說一聲,分局長前幾天還跟我嘀咕,說要幫杜先生介紹工作。」

「醫生,謝謝,」杜太太輕輕搖頭,「但是我擔心就算他有了工作,也難保不會和其他人起衝突。」

「鎮上大部份的男人都是這副脾氣,我想沒人會介意的。」

「不是這個原因,」杜太太手托住下巴,陷入了沈思,「是他身上那幅刺青。」

「哦?」

「我們還沒結婚前,阿根是遠洋漁船的船員,當時他刺青的目的,是等回鄉後和我求婚,而我也真的答應了。」

聽到杜太太這樣說,我才恍然大悟,為什麼如此細膩如女子的圖案,會出現在杜財根的身上。

「但是我們結婚後,每次他上船出海,同事就朝他身上指指點點的,讓船東根本不想讓他上船,這幾年從外地到這裡工作的工人,也拿他身上的刺青開他玩笑,有幾個男人會受得了?」

「杜先生沒有想過除去刺青嗎?」我問道。

「他說這是我們兩個人的情書,除非我離開他,他才會考慮;而我也偷偷問過附近醫院,不但花時間,那筆錢我現在也拿不出來。」杜太太雙掌輕輕揉著太陽穴,「我媽以前常說:夫妻是相欠債,況且他人也不壞,如果不是這樣的話…」

因為一路上思索著人生中種種的可能性,腳踏車回到診所時,已經是晚上了。

「還沒吃晚飯吧!要不要我熱一下飯菜?」剛推開拉門,就看到婕妤的臉從長廊盡頭的廚房露出來。

「不用了,我不餓。而且那份稿子今天也要看完。」我拖著腳走進診療室,打開放影機的同時,將自己丟進電視對面的辦公椅裡。

婕妤端著一杯茶也走了進來,「你去看杜先生了?」

我點點頭,端起瓷杯,熱茶烘得我眼淚流了出來。

「刺在皮膚上的情書-」聽完我的敘述後,她說:「聽起來挺浪漫的。」

「那好,改天我自己也刺一個好了,手術器械和碘酒都是現成的,刺在額頭上怎麼樣?『我愛婕妤』,不過可能等不到別人動手,光是看診時病患嫉妒的眼光,就可以把我刺得混身都是洞了。」

婕妤推了我一把,走出診療室。

那隻得先天白化症的老虎還被診療室的迷你電視囚禁著,我翻開譯稿,剛好看到目前播放的旁白譯文:

『許多馬戲團和私人的飼主視白色的老虎為異獸,不惜花高價購買。但在野外環境下,白色的孟加拉虎因為與眾不同的毛色,不但會引起獵物的警覺,增加狩獵時的困難,同時在繁殖及和同類相處時,也會比一般的老虎遭遇更多的排擠和障礙。』

同時在繁殖及和同類相處時,也會比一般的老虎遭遇更多的排擠和障礙…我咀嚼這兩句話時,拉門又碰碰地響了起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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