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定不用我載你們回去嗎?」綠色計程車的司機幫我們卸下後車廂的東西時,抬頭望了漆黑一片的夜空,「今天天氣不太好,要看星星不容易啊。」
「沒關係,」我點點頭,「好不容易來香港一趟,不來這裡太可惜了。」
「那好吧。」他坐回駕駛座,「要回去的話,打名片上的電話找我。」
「謝謝。」
計程車駛遠後,四周頓時安靜下來,只有呼嘯的海風和濤聲。

我打開手電筒,眼前的水泥車徑向前延伸至遠方,車徑旁大塊的碎石向下堆積,再向下可以看見一片綠幽幽的水。
「應該不是這裡吧?」計程車司機卸下的只有一個我稱為『望遠鏡』的黑色帆布旅行袋,我一把提起,還挺重的。
葉馨手上提著一個跟化妝箱差不多大,粉紅色的塑膠盒子,指向旁邊的叉路。「往這裡走。」
我跟著葉馨朝叉路走去。
這裡是西貢萬宜水庫的東壩,除了圍住六百億加侖淡水的主壩,外面還有防波堤,隔絕主壩跟外面的南中國海。
為了阻擋洶湧的波濤,防波堤外堆了兩千五百個船錨形狀,鋼筋水泥灌漿製成的弱波石,連主壩南端也放了一塊,紀念建築過程中殉職的五位工程人員。
「而且這裡剛好也在1978年完工。」我們沿著叉路向下走,前面傳來葉馨的聲音,「你懷疑 - 」
「只是猜測罷了,」我用手電筒照向路旁,崖壁鮮黃色的火山岩紋路筆直指向天際,讓人想到阿爾卑斯山岩洞中的大塊結晶寶石。
「你的手還好嗎?」她回頭望了我一眼。
「抱歉。」
「昨天還要你多睡一會,結果你為了帶這個東西,一大早就跑出門。」她晃晃手上的塑膠盒。
「别小看這個東西喔,」我笑了笑,「其實『他』才是今天的主角。」
「是嗎?」葉馨瞄了塑膠盒一眼。
沿著下坡路走了兩百公尺後拐個彎,防波堤頂在面前筆直延伸。灰色的錨形弱波石沿著靠海一側的堤岸堆了將近一人高。
天上沒有星星,連月亮也被厚厚的雲層遮蔽,只能從濤聲和空氣中淡淡的海水鹹腥味,察覺弱波石另一側海洋的存在。
「幸好今天雲層很厚,」我將旅行袋放在地上,張望四周,「否則這一帶晚上真的會有一堆觀光客帶望遠鏡跑來觀星,到時候要下手就不太方便了。」
「問題是這裡一共有兩千五百多塊,」葉馨拿起手電筒照射弱波石,「怎麼找出是哪一塊?」
「關於這一點。就要靠妳手上的東西了。」
葉馨把塑膠盒交給我,我放在地上打開蓋子,雙手抱出一隻黑、白、灰三色的小花貓。
「為什麼是貓?」葉馨看著貓在我雙手間掙扎,瘦到就像握在手上的一塊抹布。
「在古埃及的傳說中,貓是冥界的護衛,保護鬼魂通過冥河 - 」
「這是神話吧?」
「我原本也是這樣認為的,」我輕撫小貓的毛皮,讓牠安靜下來,「在警校受訓時,因為上課到醫院的急診室實習了一個多月。那間急診室有隻流浪貓。奇怪的是,雖然沒人、也不太可能有人會告訴那隻貓,但是牠好像知道全急診室裡哪個病患快要過世了,然後就待在那個病患附近,甚至就直接跳到病患身旁。醫生都開玩笑說,那隻貓的診斷功力可能比主治醫師還要強。」
「不會吧?」
「開始執勤後,也常常在殮房附近發現流浪貓,一不注意就跑進來,有時還會跳到殮床上。」我說:「我聽過比較科學的解釋是,人在過世前後會散發一種酮酸化合物。這種物質對某些貓而言,就跟貓草差不多。」
「聽你這樣講,我以後都不敢碰貓草了。」
「我本來想找專門搜尋人體的警犬,怕會引起詹宇鴻的注意,才把腦筋動到貓身上,」我笑了笑,「不過要找到這隻貓也不容易,早上跑了好幾家醫館跟殮房,才在某家醫館門口找到牠。」
「所以你今天才會那麼早出門?」
「那家醫館的人還很高興我帶走牠,聽他們說牠一逮到機會,就往診療室跟觀察室跑,」手掌中的小毛團似乎安靜下來,「從這一點不難發現,這家醫館的醫術如何了 - 不過如果牠是衝著醫館裡有好吃的才偷跑進去,那誤會就大了。」
我伸出雙手,小心翼翼把手上的小抹布放在一塊弱波石上。牠猶豫一下後,隨即張開四足,跳到下一塊弱波石。
「跟著牠。」我提起旅行袋,用手電筒照向在弱波石間跳躍的雜色小影快跑,葉馨跟在我身後。
小貓最後停在一塊弱波石上,安靜坐著,似乎在等待看不見的某人。
我爬上弱波石,抱下小貓交給葉馨,再提著帆布袋爬了上去。
今天白天葉馨跟我逛了旺角和尖沙咀的五金賣場,買了幾把可以鑿穿混凝土的鑿子跟鎚子,修補用的小包砂漿等其他用具,全放在帆布袋裡。
我拉開帆布袋拉鍊,拿出鎚子跟一把合用的鑿子,對準弱波石上的一點,揮動鐵鎚敲擊。
弱波石的混凝土隨著鐵鎚擊打在鑿子上,開始出現裂痕,一片片剝落。
「如果這裡不是因為水源禁地,不准開車進來,就可以載像電鎚、發電機之類的重裝備進來,工作起來就快得多了。」我一面敲擊一面說。
「如果這一塊沒有呢?」葉馨問。
「那就補好這一塊,再讓牠找下一塊在哪裡。 - 等一下。」
雖然很淡薄,但是空氣中似乎有股帶點甜膩膩的臭味,隨著敲下來的混凝土愈多,味道似乎愈來愈重。
葉馨的鼻樑蹙起,「這是 - 」
「以前的殯葬業者稱這個叫『葬氣』。」我加快掄鎚的節奏。
敲下一大塊混凝土後,弱波石表面露出兩截灰白色的人類手指,指節呈現帶點綠的灰色,正發出難聞的臭氣,兩截手指間似乎捏緊某樣東西。
我輕輕取下兩截手指間的東西端詳,是兩個已經失去光輝的白色金屬圈。
「認得這個嗎?」我跳下弱波石,把金屬圈交給葉馨。
葉馨瞄了一眼就發出驚呼,接著握緊那兩個金屬圈,按住自己的胸口。
過了一會她才抬起頭,眼角迸出兩行淚水,「結婚戒指。」
「是妳那天在德輔道中挑的?」
她用力點頭,「沒想到 - 他把戒指 - 買了下來 - 還一直 - 帶在身邊。」
話剛講完,她就蹲在地上,抽抽噎噎哭了出來。
我回頭望向那塊鑿開的弱波石。
你一定是在找尋未婚妻時,知道她看上這對戒指,才買下來帶在身邊,準備在找到她時為她戴上吧。
儘管被埋在那裡面,你還是拚命舉高戒指,希望有人會發現戒指交給她吧。
我扶起葉馨,她擦了擦自己臉上的淚痕,望向那兩截手指。
拉著她爬上弱波石,她怔怔地看著鑿開表面露出的那兩截指尖,然後一把抱住那截混凝土。
「你看,我回來了,你開心嗎?」她雙唇印在混凝土粗糙的表面上,似乎那是她未婚夫的臉龐,「抱歉讓你在這裡等了五年,一定很冷吧。」
我不想破壞這對戀人重逢的時刻,靜靜站在一旁。
頭頂上的雲層不知何時悄悄散去,月亮投下清冷的光,照亮了防波堤外的南中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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