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六點,小義大利區家庭餐廳『纜車』的老闆,透過廚房的送餐門瞟向擁擠的客座後,滿意地點點頭。
六十年前露出幫派份子軟氈帽的卡座椅背,現在擠滿了不同膚色和髮型的頭頂。被雪茄及廉價菸草燻黃的天花板下,迴響著各種語言的交談、吟唱和笑聲,矮桌上堆滿侍者來不及收走的餐盤和酒杯,孩童在座椅間打鬧著,間或傳來瓷器破碎的哐噹聲。
站在送餐門旁的領班整整八字鬍,無奈地笑笑。
「今天的家庭客人多了些,」他對門後的老闆說:「希望損失不會太大。」
「幸好我不是開法國餐廳,」老闆的禿頂擦著窗緣,「窗邊那一桌東方人是 - 」
「是在下中城日商公司服務的佐藤先生一家,」領班順著老闆的眼光望去,他在『纜車』已經服務了四十餘年,每個客人的臉對他而言,就像一把把的鑰匙,可以打開許多扇掛滿回憶的房間,「佐藤先生這個月底就要調回日本,他今天帶全家來這裡慶祝。」
「又少了一個客人,」老闆望向身後的廚房,「我會叫廚房多送兩道菜給他們。」
如果在六十年前,黑手黨的教父或許會說:別把你那他媽的筷子伸到我的盤子裡 – 領班想到這裡時,不遠處又響起一聲盤子碎掉的聲音,他的眉頭抽搐般地抖了一下。
在家庭餐廳裡,禮節本來就不是主要的考量,加上好幾個原本就有餐桌禮儀豁免權的小孩,整個餐廳的氣氛,就像鄉下大家族開飯的場景一般。領班手下的幾個侍者吃力地在肩頭和背脊間開出路來,手上全是大大小小的餐具,而且還要小心不時揮舞的臂膀和手肘。
這時,坐在佐藤先生身後的黑人男子突然站起身,手上拿著一瓶紅葡萄酒,朝佐藤先生後腦揮了下去。一蓬鮮紅的酒液和血液在佐藤先生後腦爆開,讓他往前仆倒在桌上。
整個餐廳的氣氛倏地靜了下來,幾個坐在附近的男子撲向黑人男子,用力架住他的手腳和頸項,黑人男子也用拳頭、指甲和牙齒反擊,第一波撲上的男人掛了彩,揮出的手肘、指節及膝蓋也因為誤中一旁的觀眾,使得原本的看客紛紛加入鬥毆。許多人早就忘了那名黑人男子,而掐著同行友人的喉頭,或是打青身旁老者的眼睛,原本因驚駭而安靜的室內,開始響起拳頭擊中肉體的悶響,女人的驚呼,以及傷者的呻吟。
齊亞克走進急診室,身上一股混雜著血液、消毒水和汗臭的氣息瀰散在空氣中,他將解開的領帶和西裝上衣搭在手臂上,精神不濟地打了個呵欠。
「你還好吧?」我問道。
「我剛從另一家醫院的急診室過來,」他轉頭看看四周,「你們兩個可能是看起來情況最好的。」
王萬里和我是紐約市前鋒新聞的記者,鬥毆發生時,我們兩個人坐在『纜車』靠窗的位子上,剛好在群眾的外圍,萬里的風衣上有兩道撕裂的口子,我的側腰被義式餐廳厚重的椅腳掃中,現在已經浮出大片的瘀青。不過和其他滿頭是血,混身紮滿繃帶和夾板的人而言,已經算是幸運得多了。
齊亞克是紐約市警局的刑事組長,也是我在警局工作時的同事。
「那個被酒瓶砸中腦袋的日本人 - 」我問。
「死了,」齊亞克望向急診室櫃台上的電視,上面正映出那名日本人的照片,「我剛才在車上收到無線電呼叫,那個用酒瓶砸他的老兄好像被送到這裡。」
「沒錯,不過他也死了。」王萬里說。
「不會吧?」
「他被二十幾個人用拳頭、酒瓶和椅腳圍毆,顱內和胸腔嚴重出血,肋骨斷了十幾根,值班醫師十五分鐘前才簽好死亡證明。現在遺體在地下室,士圖和我待會還要送他的兒子回家。」萬里下頷朝走廊另一頭的護理站撇了撇,醫院夜班的護理長和社工員正陪著那個七歲的小男孩,想辦法讓他忘掉這三個鐘頭所看到、聽到和感覺到的一切東西。
「那個日本人的妻子和兒子也在另一家醫院,」齊亞克一屁股坐在長椅上,「幸好雙方剛好在不同的醫院。否則我真的要開始擔心,他們雙方會在醫院打延長賽。」
我們兩個人在他身側坐下,「有死者的資料嗎?」王萬里問。
「他叫佐藤英也,三十五歲,在下中城的一家日商公司擔任科長,」電視上的照片戴著黑框塑膠眼鏡,梳著整齊的西裝頭,的確滿符合日籍主管的刻板印象,「據『纜車』的領班說,佐藤一家是餐廳的熟客,這個月底佐藤英也因為要回國擔任新職,所以和家人到餐廳慶祝。」
用酒瓶敲破他腦袋的黑人男子名叫魯多.摩里斯,原本是修車工人,三年前工作的修車廠因火災停業後,就以開計程車謀生,兩年前和妻子離婚後,獨力撫養唯一的兒子至今。
「不過我們問過鄰居,魯多.摩里斯的前妻一年前已經去世了。」我說。
齊亞克愣了一下,「怎麼會¬ - 」
「聽說是加完夜班回家時,被車子撞上的。我們待會帶他去摩里斯的母親家,她住在地獄廚房,離這裡不遠。」我將背靠在不舒服的塑膠椅背上,設法伸直已經僵硬的雙腿,「日商公司的菁英份子和黑人計程車司機 – 好像怎樣都搭不到一起嘛。」
「不過駐紐約的日本領事好像已經注意到這件事了。」齊亞克抓抓頭。
「西園寺泰輔?」王萬里說。
「你認識他?」
「五年前我到日本進修時,曾經在西園寺家住過一陣子。」
西園寺一家是日本的外交世家,長子泰輔是日本駐紐約領事,次子英輔則是日本協會的理事,兩年前他帶領日本警視廳的柔道隊到市警局做官方拜會時,當時還是刑警的我負責接待。現在有時間我們還會在帕欽坊的酒吧喝個兩杯,然後在協會的道場或是警局的拳擊場較量一兩招。如果酒吧裡有不識相想找麻煩的傢伙,連開車到道場的時間都可以省下來。
「因為死者是日商公司的幹部,市長擔心會影響日本企業的投資意願;而且凶手是美國人,西園寺領事也認為日本企業對市警局的調查結果會有意見。」
「所以日本領事館和市政府認為,」王萬里接下去說:「最好找一個公正的第三者進行調查,如此雙方對結果至少都沒有意見。」
「你和士圖熟識西園寺一家,以前也幫警局破過不少案子,市長和局長認為你們兩個人是最好的人選。」
「叫兩個中國人去調查日本人?亞克,你應該叫局長多讀點歷史。」我說。
「士圖,別和我抬槓,我是認真的。」
「佐藤英也的家人有什麼打算?」
「原本他們已經訂了下星期回日本的機票,」齊亞克頓了一下,像是無言的感嘆,「佐藤英也服務的公司會幫他的妻子律子處理後事,遺體這一兩天在美國火化後,他的家人會依照原定計畫,帶著他的骨灰回到日本。如果你們想問些什麼的話,最好快點。」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