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愈黑暗的時候,星星愈亮。-波斯諺語

講到葉家肉舖的歷史,首先要從葉吉祥開始說起。

原本葉家肉舖只是市場裡一爿叫賣豬肉的攤檔,除了當天批來的溫體豬肉外,自家也做些像香腸、臘肉之類的加工品,附近一帶愛挑精揀瘦的家庭主婦,是小攤檔的老主顧,葉吉祥年輕時,為了學習肉類的加工法,在北中南部知名的飯店和餐館,從打雜做到副廚,最後在一家國際飯店主廚的介紹下前往義大利,在托斯卡尼最知名的肉販門下做了五年,學習當地傳統的肉品製作。

回國之後,葉吉祥將義大利製作火腿的技術融合傳統技法,創造出獨具風味的葉家火腿,加上結合東西方特色的各式肉類製品,以及葉吉祥從托斯卡尼當地學來的表演及叫賣技巧片開豬身,順便試吃葉家火腿及各式臘腸的觀光客在店外築起了一道人牆。

葉吉祥的妻子在陪伴他在小攤檔拚搏時,就因為積勞成疾而早逝。所以他身後除了肉舖和葉家火腿的美名外,只留下了兩名兒子。大兒子葉福興從小在肉案和火爐邊長大,從小就看著父親骨頭、燻火腿、灌臘腸。使他在父親過世後繼承了肉舖的招牌。雖然可能是長期在作坊工作,難得接觸客人的緣故,使得父親的能言善道並未顯現在他身上,不管上門的客人如何和他談笑,他總是一臉正經的切著客人需要的分量,偶爾露出老實的微笑,不過和往常一樣的風味和店內不曾減少的熟客,卻以無聲的方式為葉福興代言,也撐住了肉舖的招牌。

另一個兒子葉福來,則繼承了葉吉祥甜嘴滑舌的天賦。小時候因為經常和前來買菜的婆婆媽媽撒嬌賣乖,使得使多婦女成了攤檔的常客。但也因為看見父親肉時被飛濺的骨頭碎片劃花的臂膀,被燻煙燻得永遠瞇成一條線的眼睛。使他在葉吉祥過世後,將繼承肉舖的責任丟給哥哥,自己則和小時候一起玩大的玩伴魯子堯離家出走。後來從報紙的報導和同鄉朋友的轉述,葉福興才知道自己的弟弟憑藉自己的口才和靈巧的手指,在東南亞各國合法或非法的賭場靠賭為生。從日本歌舞伎町的非法賭場,到菲律賓的度假飯店,都有葉福來和他的夥伴抱走一兩皮箱美鈔的傳聞。葉福興聽到這些傳言後,也只是像往常一樣,在肉案前默默地切著火腿和鹹肉。

一年半以前,原本傳聞中和葉福來一起鬼混的魯子堯突然回到葉家肉舖,並且懇求葉福興收留他在肉舖工作,葉福興沒有多說什麼,就留下魯子堯在作坊打雜,因為魯子堯和葉福來在外面的流言蜚語,很多以前就和葉吉祥相熟的街坊都提醒葉福興要小心,但是半年來魯子堯工作勤謹,得到許多客人的交口稱讚。葉福興在手上得閒時,也會傳授魯子堯一些製作肉品的秘訣,儼然視他為徒弟和肉舖的繼承人。但是在半年後的一個晚上,葉家肉舖的大火卻改變了一切。

根據附近鄰居的證詞,當天午夜剛過,就看到肉舖後屋的作坊突然冒出火燄,消防隊抵達時,整個後屋已經籠罩著濃煙,起火點是作坊內的土砌燻爐,跌跌撞撞逃出肉舖的葉福興上半身被火燒得都是焦痂,而消防隊撲滅火災後,在作坊內發現了一具男性焦屍,屍體的上半身在燻爐內,因為嚴重炭化而無法辨認,不過左手的無名指缺了一截,警方在調閱國際刑警的檔案記錄時,發現葉福來在兩年前在日本的歌舞伎町詐賭被賭場主人識破,為了賠罪而切下左手無名指。因此認定在燻爐的屍體是葉福來,至於另一名關係人魯子堯則下落不明。

根據在醫院養傷的葉福興供詞,當天晚上他收拾店面後,因為魯子堯表示想練習燻製臘腸,所以他吩咐魯子堯記得收拾作坊後,就到二樓的住房上床休息,等到半夜因為呼吸不暢而嗆醒時,二樓的住房已經滿是濃煙,他用浴室的水管澆濕全身後,奔下樓梯再從後門逃出,但也因此被燒傷。在綜合全部的證據後,警方做出葉福來在深夜回到肉舖時,和當時在作坊的魯子堯發生爭執,雙方在扭打中,魯子堯將葉福來推入燻爐之後畏罪逃亡的結論。並對下落不明的魯子堯發佈通緝。

在醫院休養三個月之後,葉福興回到肉舖重新掛牌營業。因為臉部和手被嚴重灼傷,他整個頭部必須戴上整形用的彈性頭罩,雙手也因為套上復健用的手套,而使切肉的速度慢了許多。由於發生過命案,觀光客不再像從前一般樂於在此地停留,葉福興在弟弟慘死,徒弟下落不明的雙重打擊下,整個人也變得沈默寡言。幸好附近新開設的大學學生和附近街坊的關照,生意至少還能維持在當初他父親擺攤時的水準。

※     ※     ※

這天中午,葉家肉舖的店內只坐了兩桌客人。

一群鬧哄哄的大學生佔據了一張十人的大圓桌,他們除了點十人份的白飯之外,還點了好幾盤叉燒、燻臘腸和小菜,學生當中有一個生面孔的男子,他看起來接近三十歲,比簇擁著他走進店裡的學生們要年長得多,瘦高個子,穿著相當正式的黑西裝。聽代表來點小菜的學生說,好像是今年剛到職的客座教授,會在學校待一個月左右。

角落的小桌則坐著一個二十幾歲的嬌小女子,褐色的長髮在腦後束成馬尾,從T恤和牛仔褲的裝束,和放在腳邊的帆布背包看,應該是路過的自助旅行者。她只點了一盤小菜和白飯,有一口沒一口的扒著,偶爾會抬起被咖啡色太陽眼鏡遮住大半的窄長臉蛋,朝店內逡巡一圈。

「喂,你看那個,」大圓桌其中一名學生,用手肘碰碰他鄰座的肋骨,「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嗎?」

「沒看過。」後者回答後,回頭繼續扒他的白飯。

「不好意思,第一天上課,就要你們帶我到這裡來。」客座教授說。

「老師別客氣,以後還要麻煩您多多關照,」一名學生夾了塊叉燒,放進教授的飯碗裡,

「早上聽教授說是從紐約來的,紐約有賣這種燒臘的店嗎?」

「在華埠是有幾間,我也是聽一個開餐館的朋友介紹,才會問你們知不知道這家店在那裡,」

教授朝四周望了一圈,「不過他那時候說,這家店每天都有很多觀光客上門,現在看起來好像不太像。」

「我聽我的房東說,以前這家店生意超好的,不過一年前後面失火,好像是店裡打雜的伙計把老闆的弟弟推進爐子裡,連老闆也燒傷了,自此之後,店內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學生邊說邊壓低了嗓子,「不過聽人家講,那口燒死人的爐子還放在後面,而且 - 」

「而且什麼?」另一個同學嘴裡塞滿了臘腸和白飯,話聲有些口齒不清。

「聽說啊 - 」看見整張桌子的人都圍攏過來,那個同學壓低聲音,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那個老闆每天晚上 - 從死人身上 - 剁骨頭和肉下來,好餵 - 屋後的那群狗。」

原本圍在一起的人嘩地一聲散開。

「要死了,吃飯時講這個。」其中一個朝地上呸了一聲:「你在唬人吧?」

「誰唬你啊?」被質疑的同學貼近又放低聲音,「有時候在這裡吃飯的客人,會聽到天花板有東西在搔爬的聲音,和咚咚的敲擊聲,晚上經過這裡,會聽到店裡有老闆剁肉的聲音,還有爐子在燒的呼呼聲。那時店裡一個人都沒有,老闆沒事肉和開爐子做什麼?」

「也許他只是在煮宵夜而已。」

「另外我聽住在後面巷子的同學說,這裡屋後兩個用汽油桶改成的廚餘桶,每天早上都是滿的,附近一帶的流浪狗為了在裡面揀肉和排骨,都聚在屋後的巷子裡,每次都有七八隻左右,上個月學校的教官騎腳踏車經過時,還被狗追了一百公尺左右。你想想看,就算老闆晚上只是煮宵夜,份量有可能會裝滿兩隻汽油桶嗎?」

「那我們現在吃的該不會是 - 」其中一名同學話剛講到一半,後腦就被另一個人敲了個栗暴。

「天啊,你少噁了行不行?」

「噓 - 」那名同學用食指在唇上做個手勢,同桌的人頓時安靜下來,「有沒有聽到天花板有聲音?」

所有人的眼珠吊向店裡簡陋的木質天花板,等了一分鐘左右,但是只有聽見從店外吹進的風帶動吊扇,發出規律的轆轆聲。

「什麼聲音都沒有,」一名同學收回已經有些發酸的眼珠,「別嚇人了好不好?下午上課要遲到了。」

「既然如此,那屍體從那裡來的?」教授的眼睛還停在天花板上。

「有很多種說法啊,像是單身的旅行者,街上的遊民,還有人說那個伙計實際上沒有逃走,是老闆剁了他,然後 - 」

「做了幾天饅頭餡?」同桌的一個女學生放下飯碗,「拜託,你以為是在演水滸傳嗎?」

「說到分屍案,一年半之前這裡還真的有一件,」一個比較年長的學生說:「那時候學校才開始招生,立委和家長的詢問電話,把警察局長和校長都快逼瘋了。事情是這樣的 -

坐在角落桌的女子站起身,朝老闆走去。

「老闆,不好意思,能不能借一下洗手間?」

葉福興沈默地點點頭,朝後面作坊的方向動動下巴。

女子做了個九十度的鞠躬,就朝後面跑去。

作坊和前面的店面只隔了一道深藍色的布簾,掀開布簾後,面前是一個五六坪大的空間,和一般公寓的廚房大小差不多,用白土砌成的燻爐佔據了右手邊的空間,或許是老闆受傷後疏於整理的緣故,燻爐緊接地面的基座上長出不少雜草,有些甚至已經開出小小的白色花朵。

左側則擠著一部商業用的不鏽鋼冰櫃,前面有一張洗得發白的木桌和肉販常見的厚木砧板,一把厚背菜刀插在砧板上。作坊的後門正對著布簾,剛才學生口中的廚餘桶就放在外面的防火巷裡,上面沾了層黑褐色的油膩,但卻是半空的。

洗手間的夾板門在冰櫃旁,不過女子並沒有打開,她從衣領裡拉出一部袖珍型的傻瓜相機,對準廚房的每一個角落不斷按下快門。

拉開冰櫃沈重的鐵門,裡面塞滿了用塑膠袋分裝好的肉類,女子除了拍攝裡面外,還拉出其中一包,準備拆開。這時,身後突然響起低沈的咆哮聲。

她回過頭,一隻毛皮漆黑,四足細長的土狗正豎起尾巴,深黑色的眼眸直盯著她,一絲唾沫從肌肉發達的鼻吻垂下。她還來不及關上冰櫃,土狗就蹲低身子,然後朝她飛撲過來。

她整個人伏在木桌上,雙手護住沒有遮蔽的頸項。一根棍子倏地掠過她腦後,準確擊中土狗的頭部,攻擊者的身子飛出作坊,撞在防火巷對面的洗石子外牆,再重重的落在地上。

女子抬起頭,剛才和學生同桌的客座教授握著鐵質手杖,瞪向已經支起身子,準備再度進攻的土狗。他往前跨步,揮下手杖,杖頭打在離狗鼻尖不到十公分的地上,對方立時垂下尾巴,朝防火巷的出口狂奔,最後消失在出口外的街道上。

「妳還好吧?」教授回過頭轉向女子。

「我沒事。」女子整整散亂的馬尾,語尾還帶著顫音,「謝謝。」

一個粗壯的身影掀開布簾探了進來,是葉福興。

「出了什麼事?」他問道。

「我進來找水洗手時,剛好遇到外面的野狗攻擊這位小姐。」教授解釋道。

葉福興面罩後的黑眼瞳望向女子。

「我沒事,」女子說:「剛才我要離開洗手間時,外面有一隻狗突然朝我撲過來。」

「先進來吧。」葉福興垂下的左手還拿著菜刀,他招了招右手,示意他們回到店裡,身子隨即縮回到布簾後。

教授掀開布簾一角,先請女子回到店裡後,自己也走了進去。一陣從巷口吹進的風刮進作坊,將布簾吹得不停翻飛,作坊的天花板也呼應似地響起一陣尖銳的搔爬聲和敲擊聲,震得板縫間的灰塵簌簌落下,作坊門外傳來十幾聲雜亂的狗吠,宛如荒野深夜的狼嗥。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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