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大門,幾部汽車在門外泥土路一字排開,幾個身穿T恤、牛仔褲跟帆布外套,看上去十分休閒的男人站在車身前。
雖然他們的樣子相當閒散,就像在等人一般,不過從外套沒扣上的前襟,卻能隱約看見槍套、槍柄跟刀把。

其中一個看上去大約四十多歲,有著一頭灰白亂髮跟方形下巴,穿著法蘭絨黑色外套跟黑色西裝褲的男子一看見我,連忙迎上前來。
「不好意思打擾了,」他一把握住我的手用力搖晃,看上去至少比我高了兩個頭,手上傳來的勁道相當結實,「我是唐納文.林區,克勞瑟先生派我過來,謝謝您一直照顧他的生意。」
『貝爾法斯特的煙火師』?
唐納文.林區是愛爾蘭某個武裝暴動團體的成員,幾年前因為策劃了一起在貝爾法斯特多個地點引爆炸彈的恐怖事件,被英國警方稱為『貝爾法斯特的煙火師』。不過後來他的藏身地點遭到英國的特種部隊SAS攻堅,團夥大部份不是被逮捕,就是被當場格斃。他本人則下落不明。
沒想到他逃亡到這裡來了啊。
「沒什麼。」我露出傻笑,裝做不曉得面前這個人是炸掉好幾處咖啡廳跟辦公大樓,造成數百人死傷的恐怖份子,「這麼晚過來有什麼指教?」
「是這樣的,」他從上衣口袋拿出一把鑰匙,雙手捏住遞上,「克勞瑟先生在市區某地發現您的車,不知道是不是被人偷走了,於是派我們把車送回來。」
我望向他身後,其中有一部車的確是我晚上開去賭場的BMW。
我在外面從來沒告訴人住在這裡,把BMW丟在半路上,也是為了怕別人跟蹤,或是由車子追查到我住在這裡。
一路上我換了三次車,甚至開出『多索杜羅』之後又換了幾次才把車丟掉,隨便牽部單車騎到附近再走回來。
沒想到他們不但能找到我丟在路上的BMW,甚至還追到我住在這裡。
「哎呀,真是謝謝,」我抓抓頭,從他手上接過鑰匙,「我今天晚上把車開到這裡沒多久,車子就不見了,沒想到各位能幫我把車找回來,幫我跟克勞瑟先生說句謝謝,要進來坐一下嗎?」
「不用了,」唐納文臉上的笑容收了起來,「事實上,還有一件事要麻煩您。」
「哦?」
「不知道您今天晚上,是不是買了什麼『東西』?」
「東西嗎?」我哈哈笑了笑,「我這幾天到處跑,像紀念品、土產之類的東西買了不少,不曉得您指的是什麼?」
「您真會說笑話,」唐納文說:「我就直接開口了,今天晚上您在克勞瑟先生那裡買的東西,出了一點小問題。」
「小問題?」
「說來抱歉,我們出貨後,發現因為工作人員的疏失,交給您的東西跟您當初買下的東西不一樣。克勞瑟先生知道之後十分懊惱,要我專程過來向您道歉,順便看看有什麼辦法,可以解決這個問題。」
他彈了下手指,兩個人扛著一個黑色布袋上前,在我面前豎起袋子,解開袋口。
一蓬金色的秀髮飛散開來,露出一張大概只有十七歲左右的少女臉龐。
「我們想用這個交換昨天交給您的『商品』,只有十七歲,而且是處女。」
「這個 - 」
「當然,如果只是將商品換給您,可能沒辦法彌補您的損失。所以克勞瑟先生還準備了這個。」
兩個提著皮箱的男子上前,打開手上的皮箱,露出裡面一疊疊紮實的美鈔。
「每個皮箱裡各有一百五十萬美金,加起來一共三百萬。比您當初得標付出的金額還多一倍,」唐納文鞠了個躬,「克勞瑟先生希望您能接受他的道歉,讓我們能收回送錯的商品。」
「看來我不接受,好像不行吔。」我笑了笑,「幫我謝謝克勞瑟先生的好意。」
「是嘛,那我們 - 」
「不過老實講,我倒滿喜歡那個送錯的商品,」我打了個哈欠,「我從一回來就玩到現在,玩到連腰都直不起來。將錯就錯好像也不錯。」
「可是 - 」
「而且如果我沒記錯,這一行買賣的規矩是銀貨兩訖,得標後馬上付款,沒有折扣,沒有售後服務,不接受欠款、退換貨及退費。我說得沒錯吧?」我說:「如果我接受了您的要求,傳開後不會給克勞瑟先生添麻煩嗎?」
唐納文上下打量了我片刻,「你不是一般的觀光客吧。」
「我只是嫌麻煩而已,」我說:「您知道的嘛,我們這種敗家子都很懶,只要能用錢解決,一根指頭都懶得動的那種人。」
「這樣啊 - 」他深灰色的眼瞳向上吊了片刻,似乎在接收某個看不見的地方傳來的指示。然後他低下頭,拿出一張名片,「好吧,這是我的名片,如果您改變心意,就跟我說一下。」
「謝謝。」我收下名片,放進夏威夷衫的口袋。
「給您一個建議,」他轉身揮手命令其他人離開時,回過頭望向我,「如果您想繼續在這裡玩一陣子的話,考慮一下我的提議。」
「非常感謝您。」我朝他點了點頭。
等到門外所有人離開,只留下BMW時,安其羅跟大藪從身後走了出來。
「什麼叫『玩到連腰都直不起來』?」安其羅一面大笑,一面拍著我的背,「你明明連她一根手指都沒碰過。」
「這個海因里希.克勞瑟是什麼來頭?」
「這座城市裡的賭場跟夜生活的事業不是他經營的,就是要聽命於他,」大藪說:「另外他老兄還插手禁藥、軍火跟人口買賣。」
「安其羅,麻煩幫她收拾一下,我馬上要帶她離開這裡。」我說。
「你在開玩笑嗎?」安其羅說:「離開這裡,大藪要怎樣治好她?」
「反正他們已經把車子還給你了,能載我到超級蒙古大夫的診所一趟嗎?」大藪推推眼鏡,「器材跟藥品有點多,不用車子還真的搬不動。」
「我是因為老闆叫我要保護她,你們不用淌這個渾水 - 」
「你在說什麼瘋話啊?」大藪把我推到BMW旁邊,「我們好歹也當過僱傭兵哦。」
「喂,老婆,多煮些麵,我們要開戰囉!」安其羅一面走進旅店一面喊道。

#     #     #

我走進房間,午後的陽光透過石牆頂端的小窗,在地板畫出一格一格光的池塘。
她躺在舖了薄床墊的單人床上,雙臂上扎了幾支針頭。通往吊在床上的好幾包點滴袋和瓶子。
「裡面的藥劑可以中和她體內積聚的毒品跟娛樂用藥。」坐在一旁的大藪說。
「那麼多瓶啊。」我忍不住說。
「她體內亂七八糟的玩意太多了,整個療程原本至少要一個多月,」他伸了個懶腰,「克勞瑟的手下可能過不了幾天就會來要人,如果逃亡時她藥癮發作,你麻煩就大了。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吧。」
她身上穿著大藪從診所帶來的護士裝,尺碼小了點,讓她纖細的腰身和渾圓的胸部特別明顯。
「你就沒別的衣服了嗎?」我別過頭。
「安其羅的太太有多餘的衣服可以借給她,你要考慮嗎?」
我想起安其羅太太幾乎跟軍用單人帳篷一樣大的裙子,「好吧,當我沒說過。」
她的睫毛微微顫動,眼皮張開露出深黑色的眼瞳,滴溜溜地轉動。
轉向我的方向時,她的身體突然扭動起來。
「我錯了!放開我!不要電我!」大藪怕她掙斷點滴管線,用繩子將她雙手綁在床板上,她發現後扭動、哭喊得更劇烈,連床板都嘎嘎作響,「拜託!求求你!我錯了!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求你放開我!」
「看來你昨天真的把她嚇壞了。」大藪放軟聲音,「妳放心,我們只是幫妳打針。放輕鬆,不要亂動。」
「對不起,對不起,」我連忙脫掉上衣、襯衫和長褲,在她面前張開手掌,「我昨天只是想趕快帶妳回來,看到沒?我身上什麼東西都沒有。」
她的掙扎緩和下來,雙眼圓睜滴溜溜看著我們。
「好了,把褲子穿上吧。」大藪低聲說。
「喔。」我拉上長褲,「妳放心,我們只是幫妳治病,妳不亂動,我馬上幫妳解開,可以嗎?」
「治病?」
「他們是不是經常給妳注射東西,一不注射妳就會很難受?」看到對方點頭後,大藪說:「這幾天妳會很不舒服,等到這些藥打完,妳就不用再注射了。」
「妳不亂動,我就幫妳解開,好嗎?」我說。
她微微點頭,大藪和我連忙解開她手腕上的繩子,「妳叫什麼名字?」
她的眼瞳在我們兩人臉上游移,「馨。」
我點點頭,「姓什麼?」
「不知道,」她的聲音讓人想起吊在簷廊的玻璃風鈴,被風吹動的清脆餘音,「他們都叫我馨。」
「妳知道自己從哪裡來嗎?」
她搖搖頭。
「妳記得自己以前住在哪裡嗎?」大藪問道。
她又搖搖頭,「我的房間沒有窗戶,房門是上鎖的。他們有時會打開門,讓客人進來跟我睡覺。」
昨天晚上唐納文帶人來旅店時,躲在門房的大藪用隨身的米諾克斯(MINOX)間諜相機拍下了他的臉,我拿出不久前在旅店克難沖出來的照片,舉到她面前。她隨即畏縮了一下。
「妳說的『他們』是指他嗎?」
她點點頭,「他要我們聽他的話,否則他會打我們。」
「他打過妳?」
「我不陪客人,就會被打。」
他媽的。
「看來只要問唐納文,就會知道她到底是誰。」大藪放低聲音說。
「妳有出門看過外面嗎?」我問。
「有一兩次,」她說,「他們帶我出門時,會用黑布蒙住我的頭,然後拉著我走。昨天晚上他們把我塞進你的車子裡,我清醒過來時,發現車子裡沒有人,就跑出車子四處走走,看到你回來時我好高興,就跳到你身上 - 」
她望向我的眼瞳露出一絲驚恐,我連忙握住她的手。
「對不起,對不起,我昨天只是想快點帶妳回來,」我把前額靠在她指尖上,「我對妳發誓,下次不會了。」
「你 - 對我發誓?下次不會再電我?」她微張著唇,「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我做錯了事,讓妳害怕,不是嗎?」
「你是我的主人,為什麼要跟我說自己做錯事?」她說:「你不喜歡我了嗎?」
「不,我 - 」我說:「總之妳只要在這裡聽這個醫生的話,知道了嗎?」
她點點頭。
我披上襯衫正要轉身離開,背後傳來一聲尖叫。
回過頭只見她縮在床鋪一角,正在瑟瑟發抖。大藪一面按住她的肩膀,一面試著解開纏成一團的點滴管線。
「怎麼了?」我問。
她伸出一隻手指著我,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個字眼:「豹 - 豹子。」
緊靠床鋪的石牆掛著一面鏡子,上面映出襯衫緊貼我汗濕的後背,透著斑斕的青綠色澤。
「那個是 - 刺青嗎?」大藪說。
「八郎太郎,以前在日本刺的,」我脫下襯衫,讓她和大藪看見背上那隻乘浪而起,有八顆頭和十六隻角的青綠巨龍,「看到沒?不是豹子。」
「妳是不是遇到過一個身上有豹子刺青的人?」大藪放低聲音問。
「我 - 我不記得了,」她拚命搖頭,「可是一看到就 - 就好怕。」
「放心,他不是那個人,我在這裡,好好休息。」他安撫她躺在床上,理好點滴管線後轉向我,「你怎麼會沒事在背上紋這個東西?」
「幾年前在北海道為了混入暴力團蒐集情報刺的。」我說:「後來有一次到某個溫泉泡湯,泡著泡著只覺得怎麼同個池子的客人都急著離開,洗到最後只剩下我一個。」
大藪輕聲笑了出來。
我點點頭望向她,「我不是那個人,妳好好休息。」
「你要我陪你睡覺嗎?」
「不用。」
「幫你洗澡?」
「不用。」
「他們跟我說你買下了我,就是我的主人,」她望向我,「你不要我陪你睡覺,還找醫生照顧我,那你為什麼買我?」
我愣了半晌,發現自己微張著嘴,一句話都答不出來。
「照顧好她,我去找安其羅了。」
我跟大藪講完,走出房間。

#     #     #

安其羅正坐在屋頂瞭望室唯一的一把椅子上,膝上橫放著一把霰彈槍。
「那個女孩子還好嗎?。」他望向打開地板活門的我。
「她叫做馨。」我瞄了一眼木地板上的黑色電話機,「問到的東西不多,你認識有人背上刺著豹子嗎?。」
「老弟,這裡一堆人身上都刺著豹子,」安其羅拿著望遠鏡張望,「你不知道這個國家以前是『豹黨』的活動地盤嗎?搞不好那個女孩是在某個客人還是保鑣身上看到的。」
「是啊,我還真的忘了,」『豹黨』是多年前在非洲多國肆虐的地下幫派,他們身上刺著豹子的花紋,晚上再戴上面具跟金屬的爪子,到處殺害一般平民。因為他們的打扮,當地政府一開始還真的以為是豹子幹的,「另外那個女孩子認識唐納文,如果能抓住他,說不定能問出馨到底是誰。」
「你要抓住連SAS都逮不到的恐怖份子?」他笑了出來,將手上的雙筒望遠鏡遞給我,「抓住他可能有點困難,不過這棟房子是我一手設計跟監造的,擋住他們那夥人應該還可以。」
『多索杜羅』模仿了義大利部份莊園的設計,四座用亂石砌出,蓋上紅瓦的兩層樓房圍出可以塞進四輛車的中庭,樓房靠外面一側的石牆只在每層樓的高處開著小窗,靠中庭的一側延伸出簷廊,通往每個房間。四個角落的屋頂上蓋了同樣覆上紅瓦,裡面大概能塞進一張麻將桌的瞭望樓。
我接過望遠鏡舉到眼前,透過鏡片可以看見牆外大片用廢棄木材、鐵皮跟塑膠浪板蓋成的拼裝屋,像是魚或爬蟲類的鱗片,覆蓋在沙黃色的貧瘠土地上。從拼裝屋佈滿褐色鏽斑跟曬成白色的塑膠浪板空隙,可以瞥見下面忙著盥洗、用門口的火堆煮食、小睡的住戶。
「我比較擔心唐納文會用炸藥,」耳邊響起安其羅的聲音,「畢竟他老兄可是『貝爾發斯特的煙火師』。」
「用炸藥會引起注意,事後還要想辦法掩飾,」我放下望遠鏡,「從拼裝屋的材質和居民的煮食習慣,這一帶經常發生零星的火災,沒錯吧?」
安其羅點頭,「不過這幢房子屋頂是不怕火的紅瓦,當年我還要求在外牆多刷一層灰泥,就算四周的房子都失火,也不會延燒到這裡。房子裡甚至還有一口井跟抽水馬達 - 」
「不過火災的灰燼和會飛得到處都是,能見度會變差,周圍空氣的會熱得像是地獄的最底層,有些居民甚至會敲旅館的門,哀求你讓他們進來避難,」我說:「畢竟這幢房子到時候,可能是這一帶唯一不會著火的建築物。」
「難不成 - 」
「我要是唐納文.林區,就在四周縱火,然後派手下趁亂混進來找人,」我說:「而且火災在這一帶很常見,應該不會有多少人注意。」
一陣風颳過瞭望樓,吹在皮膚上卻沒帶來多少涼意,只覺得一陣莫名的燠熱。
「那我該怎麼做?」安其羅問。
「放居民進來避難,將水管接上抽水馬達,朝四周灑水控制火勢。」
「那你呢?」
「我會帶著馨逃出去。」
「現在唐納文還沒動手,我可以讓你跟那個女的先溜出去 - 」
「這樣不行。」大藪推開地板活門鑽了出來。
「你不是應該在樓下照顧那個女的嗎?」安其羅說。
「現在你老婆在幫她洗澡,我在那裡不太適合吧?」大藪說:「士圖是為了保護你跟你老婆。」
「我?」
「如果士圖這樣走了,唐納文上門來要人,你要怎麼應付他?」大藪望向窗外,「只要讓他跟他手下發現我們已經逃出去,就跟你沒有關係了,事後你還可以告訴他們說,是士圖威脅你讓他收留那個女的。」
「等一下,」我說:「你說『我們』是什麼意思?」
「我會跟你一起帶她出去。」大藪說:「畢竟在這裡醫生不太好找。」
「唐納文的手下都是武裝人員,萬一跟他們發生衝突,我可能沒辦法保護你。」
「萬一遇到那種情況,這附近最安全的地方,恐怕就是你老兄背後了。」
「而且我現在連要逃到哪裡都不曉得。」
「這一點不成問題,」大藪蹲下身子,伸出指頭在地板的灰塵上畫出圖案,「從『多索杜羅』門口出去走一百公尺左右,可以看到一個人孔蓋,下面有一截下水道 - 」
「下水道?這個地方有下水道?」安其羅說。
「幾年前聯合國補助蓋的,蓋好後沒錢沒人管,就淤塞到現在,不過人應該還能通行,」他在地板上畫出下水道的走向,「在下水道走一公里,打開人孔蓋爬出去,附近旅店的老闆是認識的人,會過來接應我們。」
「哪家旅店的老闆這麼好?會過來接應我們?」我問。
「店名叫『哈佳之家』。老闆是女的,叫哈佳.羅絲。」
「哈佳.羅絲 - 」哈佳(Hajah)在希伯來語中是『生命』的意思,有些猶太女性在罹患重病時會改這個名字,希望疾病能夠痊癒,「 - 莎樂美?」
大藪點頭,「現在你要傷腦筋的,恐怕只剩下什麼時候動身。」
「應該不會太久了。」我話剛講完,一陣風又吹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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