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我拉高的嗓音激起好幾聲狗吠,不停在走廊迴響。讓我接下來的發問壓低了嗓子:「有人要求你們,不能讓文勝斌把狗領回去?」
「是啊,」懶洋洋的聲音來自牆上一扇大概有A4影印紙大的窗口,「姚哲議員說他懷疑狗遭到虐待。要我們在法院開庭之前,不能把狗還回去,否則他要叫我們處長到議會質詢,還要扣我們的預算。」

「姚哲?他什麼時候過來的?」
「那則影片在網路上流傳沒多久,姚議員就過來要求見處長,聽說姚議員在辦公室裡大罵處長,說他看完影片後非常生氣,恨不得掐死我們全部員工什麼的。」
「那你們是什麼時候發現狗的?」
「幾天前我們接到民眾檢舉,說有大型犬在串燒店一帶遊蕩,恐怕會對附近小學上下學的兒童造成危險。要我們趕快過去處理,」窗口後的聲音停了一下,「我們的人抵達串燒店時,那隻狗才踱出後巷,一副懶洋洋的樣子。牠進收容所隔天,網路上就開始流傳那部影片。」
「您說姚議員要求你們不能把狗還給文勝斌,那他有證據嗎?」
「有啊,他帶了證人過來。」
「證人?」
「就是那個經常上電視宣傳動物權的名嘴翟明文嘛,他也說我們不能把狗還回去。喏,今天報紙上還有他的專欄。」
一隻手打從窗口伸了出來,朝旁邊指了指。
窗口旁是公家機關常見的,有鋁框跟玻璃門的櫥窗式公佈欄,層層疊疊的A4影印紙公文佔據了對開玻璃門後八成的空間,另外兩成則留給和寵物相關的剪報。
我朝剪報瞄了一眼:
『向惡質飼主宣戰/翟明文』
『與狗狗相處之道/翟明文』
『是狗的問題,還是你的問題/翟明文』
「這些都是他寫的啊。」身後傳來唐宇威的聲音。
「是啊,他是全市最好的育種專家,有時處裡如果收到不明品種的貓或狗,還會請他來做鑑定,看是什麼品種或是混血。」
公佈欄裡除了剪報,還有剛進收容所的貓狗照片跟外觀特徵,有幾張在『品種』一欄用修正液塗掉原來印的字,再重新加上像『雪納瑞和博美混血』之類的手寫正楷。
「那一隻是雪納瑞跟博美混血沒錯,」唐宇威說,「他竟然還認得出來。」
「你養過狗?」我問。
「不,以前在歐洲旅行時盤纏花完了,在動物收容所打過一兩個月的工。收入不多,但是有吃有住。」
「不只是品種,有幾隻比較特殊的,他甚至還記得主人是誰,」窗口裡那個聲音說:「還記得上個月那個找到寵物拉不拉多的女明星高小寒嗎?就是他教我們去找高小寒的。」
「聽起來他幫你們這裡很多忙。」唐宇威說。
「可不是,我們所長根本把他當神看,」窗口小姐頓了一下,「現在知道為什麼我不能讓你們把狗帶回去了吧。」
「謝謝。」臨走時,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對了,如果法院最後判決文勝斌有罪,你們會怎麼處置那條狗?」
「哦,我們會在所裡張貼公告,看有沒有人要收養。」窗口裡那個聲音說:「不過你們也知道嘛,除了有心人跟專業人士,很少人會跑到這裡看公告,加上現在到處都是公寓跟大樓,有能力養大型犬的人不多,所以牠可能要待在這裡好一陣子。」
—「繼承老家的家具工廠,尋找守護犬時對育種産生興趣,自學成為育種專家。」我讀著手上的雜誌。
「去年姚哲競選市議員時,翟明文還為他站臺助選。」坐在對面的唐宇威點頭。
文勝斌說的日式串燒店『深空』座落在市中心,掀開用紅燈籠、達摩不倒翁裝飾正面的紅色門簾,就能走進排著八張四人桌,不上漆木材和陶瓶圍繞的空間,空氣暖呼呼的,瀰漫著雞油滴在炭火上的焦香。
唐宇威和我帶了些資料,店裡的照明只有每兩張桌頭頂一盞幽暗的紅鼓燈籠,看文件時多少有些吃力。
『只有像台灣這種姑息加害者的社會,才會有這種會把狗載到暗巷丟棄的無良飼主,』今天出刊的雜誌特地把姚哲的話用紅宇印在標題旁,像濺在紙面上的幾滴血,『如果在美國,這種人早就鋃鐺入獄,接受社會批判,根本不可能逍遙法外。』
『縱容這種無良飼主,是台灣公民社會的恥辱!』唐宇威手上的報紙,翟明文的話還特別加大,印在頭條。
一個魁梧的身形鑽進門簾,是文勝斌。
他望向我們,走了過來。
「抱歉,我來晚了。」他花了點時間,把自己巨大的身形安放在板凳上。
其他桌的客人不約而同望向這裡,空氣霎時安靜下來。隨即響起一陣陣的竊竊私語:
『那不就是那個把狗推下車的無良飼主嗎?』
『他怎麼有臉到這裡來?』
『台灣的法治是怎麼搞的?竟然讓這種人大搖大擺在街上走?』
文勝斌站了起來,「抱歉,我帶你們到家裡去吃飯吧。」
「怎麼還沒點東西就要走了?」櫃台後的老闆抬起頭,望向這裡,「今天進了不錯的秋刀魚,我烤幾條給你們,吃了再走吧。」
「喂,老闆,」其他桌響起一個聲音,「你知道他是誰嗎?」
「他是這裡的常客,今天他來吃飯,我招待他,有什麼問題嗎?」
「難道你不知道他是 —— 」
「你們是附近那所大學法律系的學生嗎?」老闆低下頭,仔細打量面前炭火上烤出焦香的青椒,「上個禮拜,你們跟指導教授好像還來這裡,討論研討會要發表的論文。」
「那又怎樣?」
「如果我沒記錯,當時教授好像還一直提醒你們無罪推定原則。你們還一直說,任何人在法院判決之前都是無罪的,不是嗎?」
那個學生還沒回答,旁邊的同伴就站起身,拉著他走出店門。
「走啦,走啦,這個老闆跟我們不是一個層次的 - 」
「走啦,走啦,不要跟這種人理論了 - 」
原本坐滿八桌的客人霎時走得一乾二淨,只剩下我們三個。
文勝斌回頭望向店主,嘴巴半張,好不容易才發出聲音,
「老闆,我 - 」
「你們還坐那裡做什麼?」老闆手上的扇子朝炭爐搧了搧,「秋刀魚快烤好了,趕快坐過來吧。」
唐宇威跟我拿著杯子,一左一右拉住文勝斌的衣角,拖他到櫃台前坐下。
「抱歉,給您添麻煩了。」
「如果每個客人都說看隔壁不順眼,要我趕走對方,我還要做生意嗎?」老闆望了望唐宇威跟我,「你們是阿斌的朋友?」
「文先生委託我朋友辯護『抹布』的案子,」唐宇威接過老闆遞過來的秋刀魚,「您跟文先生很熟嗎?」
「他在當監工時我們就認識了,那時他經常帶工人過來打牙祭,」老闆把兩條魚放在小方盤裡,放在文勝斌跟我面前,「後來他跟我說改賣事務用品,我就跟他訂貨。有時候他貨送完,就帶著狗在這裡吃晚飯。」
「是這隻狗嗎?」我打開手機,滑出『抹布』的照片,舉在老闆面前。
「是啊,」老闆朝手機瞟了一眼,「有時候阿斌還沒進門,『抹布』就衝進店裡,前腳跨在櫃台上,伸出舌頭望著我,像是在問我有什麼吃的。」
「這樣不會嚇跑客人嗎?」唐宇威問。
「一開始的確有客人嚇壞了,不過你知道嘛,像我們這種小店,坐在櫃台的大部份都是熟客,而且每次阿斌都會把車丟在外面,衝進來把狗拉住,大家都明白他不是故意的。後來每次我都會準備一點東西,有些客人還會拿自己點的東西餵牠。啊,對了,」老闆盛了份青椒,放在文勝斌面前,「經常餵『抹布』吃烤魚的高小姐要我轉告你,她不相信你是這種人,要你加油。」
文勝斌抹了下眼睛,應該不是因為面前的炭火。
「我們今天到收容所去過了,」唐宇威挾起盤子裡烤出焦香的香菇,「文先生,我記得你早上提過,一個多月前有人要向您買下『抹布』?」
「您是說那個說有氣喘戴口罩的男人嗎?」老闆從炭爐抬起頭。
「老闆認識他嗎?」
老闆點頭,「因為他當時穿著夾克,戴著口罩跟鴨舌帽,當時我問他為什麼這樣穿,他說有氣喘。 - 問題是,有誰明知道自己有氣喘,還要坐在煙塵最多的櫃台前?」
「他跟老闆說了什麼?」
「他問我認不認識『抹布』的主人,他每天大概什麼時候到店裡之類的。」
「那天我來這裡時,他就坐在櫃臺這裡,先是請我喝酒,然後問我能不能把『抹布』賣給他,價錢可以商量什麼的。」文勝斌說。
「你答應了嗎?」
「怎麼可能?」文勝斌搖頭,把杯子放在桌上。
「後來那個人有說什麼嗎?」
「那個人一面跟我說養大型犬跑車不方便,養小型犬可以節省開銷,把狗賣掉手上可以多一筆錢,後來見我不肯賣,那個人就結帳走了。」
「那個人好像也只來這一次。」老闆說,「等一下,後來店裡好像有件事,不曉得能不能幫到阿斌?」
「什麼事?您請說。」我問。
「事情發生前一天,跟店裡簽約的清潔公司突然打電話來。」
「清潔公司打電話來?」
「是這樣的,我們有跟清潔業者簽約,店裡的廚餘、垃圾通常都放在後巷的廚餘桶跟子母垃圾車裡,打烊後他們會派車過來清理。事情發生三天前,清潔業者突然打電話來,問我是不是跟別人簽約,他們的服務是不是有問題。」
「您怎麼回答他們的?」
「我回答他沒有,是不是他們搞錯了。事件發生後,他們打電話給我說複查之後沒有問題,應該是工作人員弄錯了,我也沒有再追究下去。」
「這樣啊...」唐宇威抬起頭,手上的竹籤點了點嘴脣,「老闆,待會打烊後,方便帶我們去後巷看一下嗎?」
「沒問題,待會我清理一下,就帶你們過去。」

※     ※     ※

推開櫃臺後的一扇門,穿過廚房,再打開上鎖的後門,就可以走進串燒店的後巷。
巷子大概有五十米長,寬度就像影片顯示的,可以塞進一部車。照明只有巷口跟巷底各一盞日光燈,還有偶爾從外面道路上車輛頭燈射進來的強光。
後門旁靠牆擺了兩只藍色的廚餘桶,還有一部子母垃圾車,垃圾車的鐵皮車身底部鏽蝕出一個比籃球還大一點的洞,滲出的水在車底的水泥地凝結出一個深黑色,透出臭味的水窪。
唐宇威打開廚餘桶,裡面浮著一層鵝黃色的油脂,夾雜著黑色的斑點。
「貴店的菜單裡有雞腿跟雞翅,骨頭應該不是丟在裡面吧。」他拿出隨身電筒,檢視浮油上的斑點。
「我們通常丟在子母垃圾車裡,因為豬不吃骨頭嘛。」老闆說。
拉開子母垃圾車的蓋子,裡面透出油炸食物的油香。
「對了,那段影片誰拍的?」唐宇威伸手進垃圾車翻尋。
「某個動保團體臨時在這裡放的隱藏攝影機,」我指向子母垃圾車上方,「這個團體一直在做流浪動物的研究,前幾天有匿名電話告訴他們這裡經常有流浪貓狗聚集,要他們在這裡裝個攝影機,沒想到就拍到那個。」
「第一次開庭在什麼時候?」
「四天後。」
唐宇威轉向老闆,「老闆,到時候是否能麻煩您幫文勝斌作證?只要說那個戴鴨舌帽客人的事就行了。」
「這沒問題,」老闆說,「不過這樣就可以幫到阿斌了嗎?」
「應該是,如果運氣好的話,四天後文先生就可以再看到『抹布』。」
「真的?」文勝斌抓住他的手猛搖,「謝謝,謝謝。」
「喂,你真的確定做得到?」我問。
「這個嘛 -  」唐宇威低著頭,似乎在思考些什麼, 「你說翟明文是家具工廠的老闆,查得到電話跟地址嗎?」
「之前我們有幾個律師裝潢事務所時,跟他訂做過家具,要查到應該不難。 - 你問這個做什麼?」
「我們明天去拜訪他一下,」他望向我,露出一個惡作劇的微笑,「畢竟人家是犬隻育種的專家,我想聽一下比較專業的意見。 」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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