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人掠走土地公

這天清晨,住在山下快七十歲的劉伯伯和往常一樣,換上運動服和慢跑鞋,出門跑步。

晚上這一帶下了場大雷雨,雷聲和暴雨把每戶人家門窗震得嘎嘎作響。空氣中仍帶著雨後的沁涼。不遠處的山丘在透出朦朦亮的天色中剪出一塊暗影,從山腰到頂端圍著一條條零星燈點串成的長鍊。

原來有人那麼早就上山了啊。

他一面納罕一面穿過巷弄,走到山腳下燈串不停閃爍,上面畫上八仙、眾神,還有山腰某家宮廟名字的豔紅合板牌樓前,和已經在那裡的幾名跑者一起做暖身操。等筋骨暖和了,再邁開步伐穿過牌樓,朝山上跑去。

原本這座山只有健行客和登山者用鐮刀、圓鍬和自己鞋印開出來的小徑。幾年前新設的大學在山頂建築校舍時,用瀝青舖設了沿著山勢盤旋的兩線車道。剛才在山下看到圍著山腰,迤邐向上的星鍊,就是慢跑者頭燈和手電筒透出的光點。

此刻也成為光點之一的劉伯伯,也靠著手上的電筒照亮前方的路面。一旁雖然可以俯瞰腳下市區燈光交織成的景緻,但是中間隔著陡峭的山壁,唯一保護他的,是路旁每隔幾公尺才有一塊的水泥路緣石,上面還佈滿了多年來各種車輛撞出來,彈痕般的纍纍凹痕和缺口,實在讓人大意不得。

不過晨跑多年,劉伯伯對這條道路早就摸熟,在那裡轉彎,那裡下坡,那裡有還沒舖平的坑洞,那裡有樹根鑽進瀝青路面拱出來的凸起,他就像自家的房間位置、自己的生辰年月般,牢牢地刻在自己的腦袋裡。

現在他要做的,只是穩定吸進清晨冰冷的空氣、邁步、吐氣,就像一部只要點火發動,就不停運轉的引擎。

而他放鬆下來的思緒,正飄向另一個地方。

這條車道的盡頭,大學校門的前方,有一個供來往車輛迴車的小圓環。圓環中只種了棵長不高的闊葉樹,樹陰下倚著一座土地廟。

土地廟到屋頂還不到成年人腰際,牆壁用切得方方正正的石頭砌成,沒有上漆,呈現像泥土般灰撲撲的色調,屋頂覆上一層薄薄的泥土,看不出瓦片原先的鮮紅。廟前沒有香爐,只有一抷讓信眾插香的黃土,席地而座的神像五官早就泯沒,只有體形輪廓勉強和土地公套得上關係。

或許這座小土地廟讓劉伯伯想起家鄉村口的土地祠,一樣灰撲撲的老家山牆。每天跑到這裡,他總是靠著土地廟的牆壁坐下休息,喝點水,讓思緒回到小時候的老家,休息片刻後,再跑步下山。

此刻他的腳步,也踏上了車道的最後一段,前方浮現大學校門的白色拱頂。

但是眼前的光景,卻和平時他記憶中的不太一樣。

他看不到圓環的闊葉樹,只看到一群人站在原來應該是圓環的位置。

劉伯伯忍不住跨起大步,跑到校門時,發現那群人正圍著圓環。

他不管自己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一面劇烈嗆咳著一面擠進人群。好不容易擠進核心,他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東西。

土地廟不見了,闊葉樹不見了,圓環的草地上只有座一個人高的土堆和一個深坑,坑裡積滿了昨夜的雨水,映照著四周每一個人的臉。

四周人群隱約響起的語聲,也和他現在的念頭一樣:

『土地廟上哪去了?』

(本報消息)今日位於○○山區○○大學正門前,一棟據說是清光緒時建造的土地廟不翼而飛,引發當地居民議論紛紛。

今天清晨五點,前往大學晨運的民眾,發現原本在校門口圓環的土地公廟只留下一個大坑,廟旁多年前還願民眾種植的遮蔭樹也一併失蹤。

山下市區的居民表示今天凌晨三點左右,聽到貨車從上山道路急駛而下的引擎聲,部份居民從自家窗口發現車上似乎載有樹木,因雷雨視線不清,沒有民眾看清楚車號。

民政局長今日接受市議會質詢時指出,該座土地公廟據研究為清光緒年間所建,因外觀及神像多處損毀,無修復及保存價值,故並未列入市立古蹟及造冊列管。市議員方大丙對民政局長的回答大為不滿,要求民政局長下台負責,並追查相關人員疏失,否則不排除杯葛民政局相關預算。

民俗學家丁大龍警告,土地公廟所在位置,為○○山區龍脈中的龍珠。龍珠既失,龍脈即斷,對附近民眾健康及運勢皆有不利影響。

至記者截稿為止,○○大學尚未發表相關意見。

當天晚上,劉伯伯躺在木板床上,眼睛整晚閤不起來。

窗外除了雷聲,雨點打在瓦片和玻璃窗上的脆響,不時還響起救護車警笛,伴隨著車門開啟和關閉的悶音,男人們抬重物的吆喝,還有女人們的哭喊。 動不動一道紅光就穿過窗戶,射進室內。

隔天早上他走出家,瞥見隔壁言家的小兒子打開自家正門。對方望見他,微微頷首。

「怎麼了?」他看對方拎著一只塑膠袋,雙眼紅通通的。忍不住問道。

「我爸中風了,」言家小兒子舉起手上的塑膠袋晃了晃,「醫生說要辦住院,我回來拿個證件,還要趕到醫院辦手續。」

「怎麼會中風的?昨天不是還好好的嗎?」言伯伯跑步的時間比劉伯伯還久,有時他跑到山頂時,言伯伯早已靠在圓環中心的樹下納涼,還會招手要他一起過去。

「昨天他從山上回來之後,一直悶悶不樂,」言家小兒子揉揉眼睛,「晚上他一個人坐在客廳看電視新聞,我晚上起來上廁所,看見客廳電視還開著,走進去才發現他整個人癱在椅子上,連動都動不了。」

「癱過去了?」

「昨天電視新聞一直在報土地公廟的事,我爸從小在那間廟玩大的,聽到電視裡的播報員左一句龍珠既失,右一句龍脈難存,老人家怎麼承受得住。」

「是這樣啊...」劉伯伯點頭,「那醫生怎麼說?」

「醫生說要再觀察兩三天看看。」

「是嗎...好吧,那你趕快過去。」

言家小兒子準備離開時,一陣平板、沒有音韻變化、像從錄音帶放出來的誦經聲越過對面屋子的屋脊飄了過來,夾雜著幾聲壓低聲音的嗚咽。

「對面那裡...」

「隔壁巷子張伯伯家的狗,昨天晚上死了,」走出沒幾步的言家小兒子回過頭,回答了劉伯伯的問題,「我從醫院回來時,他兩個孫子用手機不知道從哪裡下載了往生咒,在包好的狗遺體前面一面播,一面等大人回來處理。」

抬頭望向對面屋子的紅瓦屋脊,劉伯伯隱約覺得鉛灰色的天空似乎更暗了。

(本台消息)日前位於○○大學正門的土地公廟和遮陰樹不翼而飛後,當地發生多起居民身體不適、意外送醫、家中飼養寵物無故暴斃的事件,居民懷疑是土地公廟失蹤造成當地意外不斷,透過里長和民代要求警方和○○大學協尋。

據某位不願公開姓名的當地住戶告訴記者,土地公廟失蹤後,山下住戶已經有多人因為車禍、中風、心血管疾病、和晨跑時跌落山溝送醫。雖然醫院表示可能是近日寒流加上陰雨,增加心血管負荷及視線不良所引起,但當地居民仍然認為是土地公廟失蹤引起,要求警方加強偵辦。

山下某某里的里長表示,這幾天接到要求找尋土地公廟的里民電話就有一兩百通,他們已經和○○大學反應里民意見。

○○大學今日發佈新聞稿,否認搬走土地公廟和遮陰樹。總務處表示遮陰樹一年前發現根系感染疾病,原本計畫砍伐後另植新樹,但因土地權責單位未釐清等因素,至今尚未有動工計畫。

星座及命理學專家柳安安在本台節目『大家來算命』中,以日本京都和江戶以寺廟鎮壓鬼門為例,表示土地公廟的位置,正對主宰命運的星宿『太歲』,太歲失去土地的制衡,將對周圍地區帶來更為嚴重的災禍。柳安安建議當地居民應以供奉神明、懸掛五帝錢等方式加強地氣,以鎮壓太歲、減少影響。

每個月的初一和十五,劉伯伯通常會在菜場買塊豬肉或魚,到金紙店買點紙錢,和百無聊賴、猛打哈欠的老闆或老闆娘閒聊幾句後,回家祭拜祖先。

但今天他走進金紙店,只看到各種高矮胖瘦的人體擠滿店裡的每吋空間,不停在擺滿金銀紙、香爐和佛像的架子間鑽進鑽出,以往坐在櫃臺前的老闆正試著擠過人牆,順便回答一堆問題:

「老闆,我想請這尊觀世音菩薩回去供奉,不曉得要多少錢?」

「老闆,你們這裡有紫水晶嗎?」

「老闆,能不能幫我拿那串五帝錢?」

「老闆,辟邪是檀木念珠還是菩提子念珠有效?」

「老闆,給我一疊淨符,有送打火機嗎?」

「不行哦,要買一百塊才有打火機,多買一包金紙好嗎?」櫃臺後的老闆娘瞥見劉伯伯,從人牆探出腦袋喊道:「劉老,抱歉,今天有點忙,還是老樣子嗎?」

劉伯伯頷首,老闆娘轉身從後面堆得高高的金紙拉出一包,用力推過人牆。

『今天我們特地請到星座專家柳安安小姐。』身穿大紅洋裝的主持人端坐在吊在屋頂的電視機裡,介紹另一頭的來賓。

「是因為那個命理專家的緣故嗎?」劉伯伯指尖夾著鈔票,越過人頭遞給老闆娘時,順道問了一句。

「是啊。多虧她在電視上叫大家準備東西辟邪,店裡光這這兩天做的生意,就可以吃一年了。」老闆娘笑了笑。

『...射手座的人,要準備綠幽靈的佛珠...』電視裡透著空靈之氣的命理學家正說到。

櫃臺一角立馬響起:「老闆娘,你們有綠幽靈的佛珠嗎?」

劉伯伯拎著金紙和豬肉,沿著巷子慢慢踱回家。原本沒有妝飾的每戶門口,這幾天都掛滿了紅彤彤的平安符和五帝錢,不知情的,說不定以為這裡在過年、或是正值其他的節慶。

一群年輕人從對面走了過來,手裡拿著標語和瓦楞紙看板,幾個人正從手上整摞的傳單抽出一張,挨家挨戶塞進信箱。

「請幫助連署,謝謝。」一個年輕人看見劉伯伯,塞了張傳單到他手中。

「你們是 - 」

「我們是山上大學的學生。」年輕人朝他鞠了個躬,「今天在山下的道路入口,有搶救土地公廟的連署,您看一下介紹就知道了。」

等學生走遠後,劉伯伯攤開傳單,讀了起來。

抗議國民黨暴政

搶救台灣人的土地公廟

這次學校門口土地公廟失蹤,凶手到底是誰?

其實,凶手就在我們身邊。

國民黨占領台灣後,利用國家暴力橫行霸道,騎在台灣人的頭上吃香喝辣。

這次土地公廟遭遇浩劫,也是國民黨的陰謀。

某位不能公開姓名的證人表示,土地公廟不翼而飛當夜,一部藍色的卡車經由下山的車道離開大學,車上蓋著帆布。

證人推測帆布下應該是土地公廟,而車子合理懷疑,是國民黨的支持者所有。

選舉將至,我們相信國民黨計畫利用校門前舉辦大型造勢活動,規避黨政軍退出校園的承諾。但校門前的土地公廟,阻礙了國民黨的盤算。

我們要坐視國民黨繼續用國家權力的陽具強姦台灣的民意嗎?

『○○大學台灣下港社』將在校門口發動聯署,向法務部檢舉國民黨破壞古蹟的暴行。請各位鄉親踴躍參加。

廟沒有了,每天的生活還是得繼續。

劉伯伯每天照常天不亮就慢跑上山。校門口聚集的人比以前多了,摩托車和汽車在圓環外停了一圈,甚至還有幾個騎著鐵牛車的小販,在熹微晨光中點亮攤子上的小燈泡,開始賣起烤香腸、黑輪、熱咖啡和燒餅油條。

很多人都會走到圓環中的坑洞旁,瞥一眼坑裡積水中的自己,然後聽聽旁邊低語的群眾有什麼高見,興許再加上自己的。

『那間廟應該不輕吧?怎麼能搬到車上去?』

『聽說那部卡車上有吊車,還找了十幾個工人動手。』

『不會吧?搬一間廟要用到這麼多人?』

『怎麼不可能?國民黨有那麼多黨產,搬一間廟算什麼?』

「你們那裡還好吧?」坐在劉伯伯身旁擦汗的,是住在離這裡一個小時車程的溫伯伯。他為了準備自行車環島旅行,一個月前就每天騎車到大學門口,稍做休息後又騎回家去。

「有幾個鄰居生了點病,其他還好。」劉伯伯望向大學校門旁一個用木頭搭成的小攤子,上面掛著黑漆手寫『國民黨還我廟』和『下港社討廟公投』的白布條,「沒想到這些孩子還真的要搞公投啊。」

「可能他們說的是真的哦。」溫伯伯打開水壺喝了一口。

「哦?」

「還記得杜先生嗎?在市區開造園公司那個?」

劉伯伯腦海裡浮出一個瘦高個頭的初老男子,每次他跑上山時,都看到男子瘦骨嶙峋的胳臂按住遮陰樹枯瘦的樹幹。就像在問候一個多年不見的老友。

「你有沒有注意到,最近早上這裡都看不到他的人影?」溫伯伯說,「我有朋友要整理庭院裡的樹木,就介紹杜先生給他。昨天晚上朋友回電給我,說他打電話給杜先生都沒人接。」

「可能他工作在忙也不一定。」劉伯伯說。

「我朋友也是這樣想,就跑到造園公司那裡想找他本人。沒想到公司鐵門是拉上的。聽左右鄰居說,從廟失蹤隔天早上,公司就沒人上班。」溫伯伯停下吸口氣,「因為前一天有人看到杜先生很高興,像是接到了一筆大生意。現在造園公司那一帶,鄰居也是議論紛紛,大家都猜杜先生是不是接到什麼不該接的生意之類的。」

「不該接的生意?」

「你知道的,像是有人叫他搬走土地公廟,搬完之後怕他洩密,就 - 」溫伯伯右手手刀向下虛揮,做出砍東西的動作,「你老也是從那個年頭活過來的,這些當官的人心裡想什麼,可真是沒人說得準。」

坑洞的方向傳來喧鬧聲,劉伯伯轉過身去,只見數百張紙飛舞在人群頭頂上濛濛亮的晨光中,讓他想起家鄉冬天,從老家天井飄下的雪花。

其中一張紙邊旋轉邊下降,落在他腳邊。

【問卦】有沒有學校為了炒地皮,拆掉土地公廟的八卦?

話說呢,昨天我騎車回家時,一個不小心摔到山坡下,頭撞到一塊石頭昏了過去。

冥冥中我好像聽到學校說,要跟全市最大的建商呼嵐建設,在校門口蓋一棟新大樓。好讓剛成立的EMBA可以在裡面上課,學校也可以出租場地賺錢。

但是土地公廟剛好卡在校門口中間,讓新大樓蓋不下去。

我看見呼嵐派了一部小卡車和幾個工人,在下大雷雨那天晚上,偷偷跑去把土地公廟拆掉,載到山下丟棄,車子開到我旁邊時,濺起的泥水噴得我一身都是,我就醒過來了。

我真的只是夢見的喔。

 

   憂國陣線邀請您,保護我們的土地公廟

(本台消息)日前○○大學土地公廟離奇消失事件,隨著各方人馬放話及爆料,有愈演愈烈之勢。

自稱『憂國陣線』的團體昨天清晨在大學散發傳單,裡面提到○○大學和呼嵐建設計劃在校門口興建新大樓,因為土地公廟剛好在預定建地中央,呼嵐建設在雷雨夜派了卡車拆除土地公廟,並將建材運到山下丟棄。

因為當時現場聚集大批民眾和天色昏暗,警方到目前還無法確定發放傳單者和『憂國陣線』成員的身份。

呼嵐建設發言人今天召開記者會,痛斥『憂國陣線』的傳單根本是一派胡言,將保留法律追訴權。

○○大學隨後表示,目前的確有校舍不足的情況,但基於水土保持,目前仍以在市區租借場地供EMBA等進修課程授課,從來沒跟任何建設公司合作增建校舍,校方已報案要求警方追查謠言來源。

不過名嘴方爾黎昨天在本台談話節目中爆料,提到他握有確實證據,可以證明土地公廟是○○大學校方和國民黨現任市長謝穀染利益輸送的犧牲品。

方爾黎指稱○○大學校地是謝市長的祖產,建校時校方為了籠絡謝市長,以高於市價數倍的金額購入土地,卻隱瞞了當地地質不穩、容易崩塌造成土石流的隱憂。隨著校舍陸續興建,對土地的應力淘空了土地公廟的地基,意外在雷雨夜崩塌。

因為市長選戰在即,民進黨推出的候選人涂正敏氣勢如虹,如果土地公廟因校地不穩崩塌的消息曝光,將嚴重打擊謝市長的選情。方爾黎表示他收到民眾檢舉,國民黨當地黨部主委高宇桑受謝市長授意,當天深夜僱用了數十名工人,乘坐卡車至大學門口,趁風雨視線不佳時,將土地公廟的殘骸清運至卡車,再運至山下丟棄。

當主持人詢問檢舉民眾的身份時,方爾黎表示當事人擔心遭到國民黨報復,要求不要公開身份。另外方爾黎補充,他已經將所有證據交給法務部,同時為了怕國民黨湮滅罪證,他已經發動民眾二十四小時包圍國民黨黨部,並將在本週於國民黨黨部舉辦活動『還我土地公』,要求國民黨服從民意,把土地公廟還給民眾。

「喂,劉先生,市長要在大學門口斬雞頭,要不要過去看?我載您過去。」在紗門外大喊的,是鄰居做快遞送貨的盧先生,他這當口正騎在平時送貨的那部一二五上,引擎還在卜卜卜的喘鳴。

「哦,不用了,謝謝。」正坐在客廳午睡的劉伯伯連忙起身,趿著木屐走到紗門前,木屐叩在水泥地,發出如寺廟木魚的輕脆聲響。

「那好,我先走了。」盧先生踩動排檔,車子霎時滑出紗門框住的視野,只留下一抹嗆人的廢氣味。

市長在大學門口斬雞頭?

在紗門前佇立片刻,劉伯伯走到午睡躺椅旁,揀起椅背上的遙控器按下開關。

電視畫面逐漸清晰,浮現一個胖到快把襯衫前襟撑開,圓滾滾的中年男子,身後是大學校門。鏡頭拉遠,可以看到他就站在那個坑洞前,螢幕一旁用明體大字寫著:謝穀染市長。

旁邊身穿黑色西裝,像是幕僚的年輕男子,把一隻不停撲動翅膀的白雞和一把菜刀遞給市長,後者用力把雞脖子壓在面前桌子的白桌布上。

『各位鄉親父老啊,』鏡頭特寫市長臉部,可以看見汗水正不停迸出他臉上的毛孔,在臉頰上流淌出一條條的小河,『今仔日感謝大家來這,證明小弟榖染的清白。

『民進黨這幾天一直咧冤枉我,說我和大學勾結賣土地,害土地公廟崩去。

『為了表示本人的清白,我謝穀染今日在這當天咒誓。』

他手一滑,差點抓不住手中的雞。

『若是我有做這款代誌,就像這隻雞同款不得好死。』

謝穀染右手拿著刀高高舉起,猶豫了片刻,用力揮下。

一蓬血從畫面角落迸出,染紅了市長的襯衫和臉。

劉伯伯按下遙控器,畫面閃動,浮現一對坐在茶几邊的男女。

『方先生,』女性開口,『剛剛我們的市長為了表示清白斬雞頭發誓,您怎麼看?』

『現在是什麼年頭了,還有人斬雞頭?』男子發出一聲嗤笑,『況且國民黨殖民台灣時殺了多少人?一隻雞算什麼?』

『所以您認為市長還是有嫌疑的嗎?』

『沒錯,』男子說:『除了昨天送到法務部的資料,我手上還有廣島原子彈級的證據,絕對會對今年國民黨的選情,帶來爆炸級的影響 - 』

(本台消息)關於方爾黎日前送至法務部,關於國民黨偷搬土地公廟湮滅罪證的佐證資料。法務部表示因為自己是司法行政機關,不是偵查機關,已經行文退回資料。

方爾黎則表示,證據被退回代表國民黨心裡有鬼,用這種理由推托搪塞、拒絕偵辦,不但侮辱台灣民眾的智慧,更證明該份資料之正確性,所以國民黨才不敢偵辦。

方爾黎揚言將再送件至法務部,並警告法務部『有種就退案,百姓等著看』。

另外憂國陣線日前散發的傳單,在○○大學的BBS站及討論區中引發相當熱烈的討論。大多數網友都認為校方不該為一己之私,犧牲對當地具有重大意義的信仰象徵。

○○大學女權研究社、台灣主體社等社團表示支持憂國陣線的行動,將在明天發動示威遊行聲援。要求校方說明和呼嵐建設的合作關係。

因為○○大學下港社也選在同一天發動遊行,對國民黨為了選票踐踏宗教自由的暴行,表達人民最深沉的抗議,並要求國民黨把土地公廟還給民眾,且雙方路線皆經過環山道路至○○大學校門口,市警局發言人表示警方已做好萬全準備,並要求遊行民眾理性自制。

國民黨立委黃有義則反駁,當年謝市長家族基於公益,以半捐贈的方式,將土地售與○○大學,沒想到多年後竟被污衊成利益輸送,他要求方爾黎注意言行,不要靠污衊做為選舉手段。

同時山下慈寧宮也表示,鑒於失去土地公廟後,山下發生多起意外事件,將聯合多家宮廟,於○○大學校門口舉辦法事,以鎮壓地靈,祈求平安。

遊行隊伍帶頭的四個年輕人胸前掛著瓦楞紙切出來的青天白日,眼睛四周塗黑,戴著頭巾,扮成日本綜藝節目中小偷的造型。肩上扛著用保利龍做成,再塗滿灰色顏料的小廟。跟在後面的民眾和學生舉著『國民黨還我廟』、『國民黨不倒,台灣不會好』之類的布幅和標語牌,佔滿了四線道中的兩條,延伸了兩個十字路口。

另外兩條車道上遊行的群眾則高舉手上『支持憂國陣線,反對利益輸送』,『我們不要蓋大樓』的標語,隔著路中央不到幾米就有一個的鮮黃色拒馬和警察,跟另一群人對望。

「劉老,您怎麼在這裡?」

劉伯伯轉過頭,身旁站著一個高大健壯的男子,身上警察的藍色制服讓他看起來更高。

季課長除了在市警局工作,還是慢跑會的會長和山上晨跑的常客。以前季課長曾經邀請劉伯伯參加慢跑會的活動,但是後者自認跑得太慢,沒有應允。

「我家就在巷子裡面。」劉伯伯指了指巷子,「今天你們辛苦了。」

「更麻煩的還在後面呢。」季課長朝遊行的人群瞥了一眼,「他們在鎮上繞了一圈,晚上會在大學校門集會。警方人手不夠,校方像總務主任、會計室主任之類的組室主管,一大半都出差了。所以學校警衛主任問我們常在山上慢跑的民眾,有沒有人願意晚上過去,幫忙維持一下秩序。」

「可是我年紀大了,恐怕做不來。」

「您太客氣了,這麼多年在山上慢跑,您老的身體可能比很多年輕人都健康。況且在場還有很多人幫您,沒有問題的。」

劉伯伯沈吟了一會,「好吧。」

「那就說定了。」前面的路口傳來鼓噪聲,季課長跑上前時,還不忘回頭丟下一句:「晚上七點,大學校門口見。」

季課長實在講得太簡單了。

劉伯伯早就想到遊行群眾會塞滿環山道路,故意選只有健行者和淨山志工會走的小徑爬上山。

到達大學校門後,他發現人群圍著圓環結結實實塞了好幾圈,只能拆開一層層的手、腳和軀幹慢慢擠進去。

舉著『還我土地公』和『不要蓋大樓』標語的民眾,沿著校門口和圓環分成左右兩邊。兩邊人群的中心架起了講台。就像八卦圖陰陽兩卦核心的兩點。

之前在電視上看到的名嘴方爾黎,正站在其中一個講台上,拿著麥克風大喊:

「各位鄉親啊~國民黨四十年來~呷咱的血~啃咱的骨~現在擱抹偷掠咱的土地公廟仔~各位鄉親啊~恁講這甘有天理嘸~」

他這半邊的群眾立馬響起「嘸啊~」的吼聲。

另一邊的講台上則站著一個身穿T恤的女孩,似乎是大學生。

「國民黨難道不應該說清楚,講明白,告訴我們土地公廟上哪兒去了嗎?」

這一邊的群眾跟著鼓掌,音量不下於另一邊剛才的呼喊聲。

在八卦圖的中心,鬆散地圍了一圈供桌,還有小販:

「先生,要買一個平安符嗎?掛在門口可以鎮煞喔。」

「啊~拜請~拜請~拜請玉皇大帝~三界祖師~」

「土地公廟沒了要怎麼辦?買一本柳安安的『星座你我他』,裡面都有答案喔~」

季課長和幾個以前晨跑常看到的朋友,站在圓環那個坑洞旁。

「劉老,怎麼您也來了?」講話的是溫伯伯。

「反正晚上在家也沒事,」劉伯伯張望四周,「現在要做什麼?」

「注意一下四周是不是有人鬥毆,或是要逼近圓環或大學校區之類的。」季課長拿了個哨子給他,「如果有,就通知我們。」

暗黑的天空開始飄下雨絲,隨著幾聲雷響,雨絲轉為冰冷尖銳的雨針,扎在每個人的皮膚上。

「啊~拜請眾神明啊~饒恕阮的罪業~保祐歸市平安~」道士的法螺吹得更響了。

「大家看到嘸~國民黨行逆到這步田地~咱台灣郎甭擱做憨人啊~」講台上的方爾黎根本不管大雨,仍然用已經沙啞的聲音大吼。

夜晚的寒風刺進運動夾克,劉伯伯打了個哆嗦,想移動一下雙腿。

然而腳上傳來微微的阻力,像是被什麼東西吸住了。

他低下頭,一層咖啡色的土蓋住他的腳,貼齊運動褲的褲管。

轉過頭,只見身後的土堆被不停射下的雨針刨平了頭,露出一個小小的尖角。

該不會 —

劉伯伯拔出雙腿,轉過身伸出雙手,從土堆上拚命刨下大把大把的土壤。

「喂!那個人是誰!你在衝啥!」身後傳來方爾黎經過麥克風放大,粗糙而可怕的聲音。

「劉老,你在做什麼?」溫伯伯跑到他身邊問。

「別管了,快幫我把土挖下來。」

其實不用人幫忙,隨著陣陣的暴雨和強風,土堆上的土一片片不停落下,尖角逐漸露出下面渾圓的球體,細瘦的腰身,在展現豐滿的肚腹後變回葫蘆的外形,並開始露出下面微微上揚的燕尾屋脊。

溫伯伯和季課長也上前跟著刨土,屋脊下開始呈現傾斜的屋頂,接著是灰撲撲的山牆。前方的牆體有個被土塞得嚴嚴實實,四四方方的洞。

劉伯伯伸手把土掏出來,他的指尖不停往裡探索,直到摸到一個圓而堅硬的物體,跟著他的指尖展開肩線,就像一個端坐著的人形。

不曉得過了多久,他們三個人終於把整個土堆挖乾淨,露出埋在下面的東西。

三個人回過頭,才發現自己身上、臉上都沾滿了土,就像坐在裡面的那座雕像。

四周只聽得見天空射下的雨絲,打在每個人身上的聲音,夾雜著呼呼的風聲。

劉伯伯轉身跪下,對著雕像雙手合十。

第一個打破沈默的,是站在圓環外,某個剛才還在唸咒的道士:

「那個不就是土地公廟嗎?」

(本報消息)關於日前造成全市騷動的土地公廟離奇消失事件,本市某園藝公司負責人杜先生,今天陪同兩名外勞員工,至市警局說明案情經過。

杜先生表示,○○大學總務主任日前委託他移除校門圓環已經罹病的闊葉樹,並補植新樹,為避免影響校門交通及晨運民眾,而選擇在夜間作業。

兩名外勞員工依照杜先生的指示,在當天深夜駕著裝有待植新樹的卡車,前往○○大學校門圓環,將闊葉樹連同樹根挖除,吊運至卡車上後,開始挖土擴大坑洞,準備植入新樹。

外勞員工表示,以前在家鄉沒有看過像台灣土地公廟之類的小型建築,加上夜間視線不清和風雨交加,只把土地公廟當成一般的石頭,將挖出的土壤堆置其上。當兩人準備吊運新樹時,接到杜先生來電要求回到公司,於是兩名外勞中斷工作,駕車回到公司。

杜先生表示,當天深夜因為另一承包造林區域發生大片土石崩塌,需要緊急穩定邊坡。故要求兩名外勞回到公司,並一同趕至造林區域作業。當時他並沒有詢問外勞土地公廟的情況,而造林區域位處深山,沒有手機訊號等對外聯絡管道。杜先生也因專心工作,無睱關心外界動態。直到結束工作回到公司後,才發現土地公廟造成的風波,並至市警局說明案情。

○○大學方面,也因為委託杜先生的總務主任在案件簽核完畢後並無交接相關事宜,即依預定行程赴美探望兒女,○○大學表示已聯繫上總務主任,將於其回國後說明。

至於其他當事人部份,本報目前聯絡不上民俗學家丁大龍,手機無人接聽。

柳安安則透過經紀人表示,目前正在進行巡迴演講行程,待回國後再行說明。

記者昨天去電方爾黎,詢問其所謂的『廣島原子彈級』證據為何,方爾黎以趕行程為由拒絕作答。

市警局發言人今日表示,警方依據傳單的紙質及字體進行比對,找到了署名『憂國陣線』的傳單來源。

根據調查,印製『憂國陣線』傳單的,是市內某家印刷廠負責人就讀高中的兒子,當事人至警局應訊時,聲稱自己患有躁鬱症、亞斯柏格症及其他多種精神疾病。警方將申請精神鑑定,以驗證其說詞是否屬實......

arrow
arrow
    文章標籤
    小說
    全站熱搜

    高大全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