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如果你到博物館,不從正對牌樓,兩旁花壇引道的石板路進剪票口,而改打左側的樓梯或右側的無障礙坡道往下走,就可以發現合作社藏在石板路下。

走道靠牌樓的一側是禮品中心,裡面除了可以換銅板、買電話卡之類和超商差不多的服務,還可以買到像鑰匙圈、紙鎮、領帶夾一類的紀念品。靠剪票口則有像速食店的櫃台,遊客在逛完博物館之後,可以到這裡買杯可樂、漢堡、或是用調理包微波烹調的簡餐,然後坐在兩者間的塑膠座椅上休息片刻。櫃台前有兩台弔在天花板的電視,播放內容除了新聞,還有博物館的簡介、新特展的介紹,對了,還有劇場的新片預告。

這天早上,我忙完佈置展場,走進合作社時,剪票口剛迎進第一批觀眾。

「一杯咖啡。」我雙手交疊在點餐櫃台上,撐住沈重的頭頸。

「昨天又熬夜了?」值班的工讀生拿起紙杯,放到咖啡機下。

「昨天晚上貨運公司弄壞了幾件展品,需要從認識的廠商找材料修理,陪展場的工人忙到十分鐘前,剛好趕上開展。」

今天是『地球急診室 - 資源回收日特展』的開展日,展場裡有用廢輪胎、空寶特瓶搭建的高牆。館方還搭配報紙和電視廣告進行宣傳,現在頭頂上的電視,就在播放特展的廣告:

『一個廢輪胎,可以做十雙球鞋 - 』

「聽說文案是你寫的?」工讀生將咖啡放在櫃台上。

「嗯,環保署還要了稿回去校對,」咖啡苦澀的餘味,嗆得我瞇起眼睛,「畢竟是合作單位嘛,對於文宣這種事,他們可是相當認真的。」

塑膠座椅上坐著三個正在看電視的小孩,兩個梳著馬尾的女孩子看上去已經快要上小學,一個男的似乎還在上幼稚園,三個人穿著夜市裡印有卡通圖案,有點殘舊的短袖圓領衫和體育短褲,在初秋的天氣下,小孩子曬得黝黑的雙手雙腳縮攏在椅子上取暖。

「是那裡的小孩?」我轉過頭打個哆嗦,「現在不是還沒放寒假嗎?」

「不曉得,」她搖搖頭,「這一個禮拜,幾乎每天早上都坐在這裡看電視看到中午,附近幾個里的里長,都說沒見過他們。應該是家長在附近工作時,把小孩寄放在這裡的。」

『十個空寶特瓶,可以做一個字紙簍 - 』

把小孩『寄放』在這裡?「妳沒有問過他們嗎?」

「我剛準備開口,他們就一溜煙跑開了,你應該去問保全隊長,他的挫折感更大。」

「怎麼說?」

「孩子看到他身上的制服就逃開,他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前幾天社長有請他們吃蛋糕,但他們也只是說謝謝而已。」

想到保全隊長一百七十公分的高個子,我笑了出來,「這樣啊 - 再給我三杯熱桔茶。」

『一百個空鐵罐,可以做一部腳踏車 - 』

將熱桔茶塞進孩子沾滿灰塵的手裡,兩個小女孩輕輕道了聲謝,視線又回到電視上,小男孩則咧開剛長幾顆乳牙的嘴,衝著我傻笑。

『兩百個空玻璃瓶,可以舖一條柏油馬路 - 』

「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

兩個小馬尾沒有回答我,小男孩咧開嘴,長鼻涕又垂了下來。

我對他笑了笑,拿起紙巾,揩掉他垂在鼻孔上釣魚的長鼻涕。

雙手捂著咖啡,拖著腳步回辦公室時。電視正播到廣告的最後一段:

『丟棄是廢物,回收是資源~』

※     ※     ※

幾天後,因為修理損壞的展品,下午兩點才吃午飯,走到合作社時,偌大的空間只有幾個人無精打采地啜飲可樂,合作社社長蹲在地板上,似乎在撿拾什麼東西。

走近一看,放置垃圾桶的木櫃門扇敞開,原本塞在裡面的塑膠大垃圾桶傾倒在一旁,裡面遊客丟棄的空寶特瓶、紙杯、吸管和飲料罐像玩具零件般散得滿地。

「怎麼回事?」我扶正垃圾桶,撿起身旁的空瓶丟了進去。

「中午有人乘小姐補貨的時候,在垃圾桶裡翻東西,」社長是個矮小,四十多歲的婦人,她將空罐丟進垃圾桶時,還不忘拍拍雙手,把手弄乾淨,「小姐回來時人早跑走了,不過聽值班的保全說,好像是一個小孩子。」

「小孩?」

「看樣子像是個小女孩,保全剛開口要叫住她,她就跑掉了,垃圾桶似乎也是逃走時打翻的。」社長說:「最近博物館附近的治安不太好,聽說過那個新來的專案助理的事嗎?」

「專案助理又怎麼了?」

「她昨天下班到超商買東西時,突然想到要在捐款箱裡投點零錢,就順手將裝飲料和便當的塑膠袋放在機車踏板上,等她走出來時,東西已經不見了。」

「不見了?誰會偷飲料和便當?」

「是啊,她原本也是這樣想,反正是自己不小心,自認倒楣就算了。結果騎到離超商一個路口的地方,發現她買的東西整齊地放在路口的變電箱上,就像廟裡拜神的供品一樣。」

我被社長的形容詞逗得笑了出來,「那不是很明顯嗎?」

「怎麼說?」

「說不定是她拒絕那一個男生的追求,或是得罪了某個專案助理或工讀生,對方存心作弄她的。」

「或許你說得對,」社長也笑了笑,「不過你也別笑得太早,改天換做你,你就知道了。」

「放心好了,這種事絕對不會輪到我身上 - 」

※     ※     ※

有位畫家在回憶錄中,曾經感慨地說:『上帝最愛捉弄人。』

當你前一秒剛踏進大門,下一秒卻躺在博物館大廳時,或許也會有類似的感觸。

今天早上剛走進博物館,雙腳一滑,整個人就仰躺在大廳的地板上。

沒想到我們博物館的大廳天花板這麼高啊,這是我的第一個想法。

剪票口的實習生跑了過來,「你還好吧?」

「我沒事,麻煩幫我準備枕頭和睡袋,等下班時再叫醒我。」如果不是淋了雨的關係,睡在地板上的感覺還挺不錯的,「地板怎麼這麼滑?」

「今天是雨天,每個觀眾都帶著滴水的雨傘進館,」窗外纖細的雨絲不斷飄落,「大理石地板加上積水,剛才已經有兩個觀眾滑倒了。」

「不是有雨傘套嗎?」話剛出口,我才想起剛才進門時,剪票口外的雨傘套抽取盒好像是空的。

「昨天下班檢查時都還有雨傘套,但今天不知道為什麼,每個抽取盒都是空的。」實習生聳聳肩。

「老天,你怎麼睡在這裡?」一個同事從剪票口走了過來,她手上除了雨傘外,還有十幾塊戶外教學用的圖板、繩子、燈泡和電線。

「妳怎麼打扮得像聖誕樹一樣?」

「昨天下班時將教具和圖板放在戶外展場,今天早上過去看時,發現所有的東西都塞在桌子底下,好在沒有淋到雨。」

「一樣東西都沒丟?」我從她塞滿東西的手中,拿過幾樣搖搖欲墜的小玩意。

「是啊,」她微微頜首,朝辦公室走去,「對了,你有沒有聽說最近好像有人在對附近的里民和同事惡作劇?」

「我前幾天才聽說有人偷走專案助理在超商買的東西,然後放在路口的變電箱上。」

「我是聽到有同事在麵攤買午餐,付完錢後發現麵不見了,回博物館的路上,發現麵就放在停車場機車的座墊上,」她說:「還有里民在大賣場騎樓的涼椅上,發現剛剛不見的菜;來圖書館借書的學生在前庭的花壇上,發現在借書櫃台上被摸走的書。」

「是不是丟掉的東西都放在差不多有一段距離的地方,而且東西都沒有少?」我問。

「而且都排得很整齊,就像廟裡的供品一樣。」

我爆出一聲大笑。

「有什麼好笑的?」

「妳知道嗎?妳是我聽到第二個用這個形容詞的人。」

「除了這個之外,前幾天里長和保全隊長說,這幾天寄到他們里民家裡的雜誌和型錄,信封全部都被拆開了,只有裡面的東西塞在信箱裡。不過一般信件和帳單都是完整的。」

「會不會是附近的拾荒者撿走的?我聽說有時候他們會抽走像廣告傳單之類的垃圾郵件,然後當廢紙賣給回收商。」

「里長有拜訪過附近的拾荒者,但是並沒有找到類似的東西,況且如果要拿,應該是整本都拿走吧?」她說:「不過里長從社區的監視器畫面中發現,好像有幾個小孩子抽走雜誌,打開信封後,再將裡面的東西塞回信箱。所以他要保全隊長留意,博物館四週是否有四處遊蕩的孩子。」

「孩子?」

※     ※     ※

套句我同事的說法,『供品事件』持續了一個多月。

在這段期間,幾乎每個人都有東西不翼而飛,但卻在附近某處發現的意外。從歐巴桑到市場買的菜、同事到便當店打包的飯盒、附近學生上體育課時要用的棒球手套和跑鞋,都有過類似失而復得的經驗。而且不管東西的價值是便宜或昂貴,卻一樣也沒有遺失,彷彿只是物主不小心忘記在那裡似的。

因為沒有多少實質上的損失,大多數人都只是一笑置之,有些人可能會罵幾句粗話。整件事情看起來就像洗衣機裡的衣服老是打結,或是一出門就踩到狗屎般,只是生命中小小的阻礙和不便。

但倘若事情的起因不是上天的作弄,而是活人的惡作劇呢?

在緊盯社區監視系統的螢幕兩個禮拜後,里長發現畫面裡經常出現三個提著東西,在巷子裡狂奔的身影,三個身影都是小孩,兩個女的,一個男的。他在整個里的電線桿貼上監視畫面翻拍的影像,並且請保全隊長轉告博物館,注意有相同特徵的小孩。

聽到保全隊長轉達里長的描述時,我霎時想起那天在合作社見到的三個小孩,自從那天之後,我就沒有再見過他們了。

一個星期後,我早上走進售票口旁的洽公入口,就看到保全隊長坐在服務台後,右手拉住一個小女孩的手腕。

女孩低著頭,不過可以認得出來,應該是合作社那三個小孩的其中一個。

「出了什麼事?」我問道。

「早上我在巡邏的時候,看見這個小女孩提著袋子在人行道上跑,攔住她打開袋子一看,發現裡面是館內圖書室的書,應該是某個同事的,」隊長朝女孩望了一眼,「另外里長從社會局查到這三個小孩的身份,待會跟我一起帶她去警察局。」

「可以把孩子交給我嗎?」我說。

「啊?」

「現在是開館時間,觀眾都在外面走動,你這樣拉著孩子不好看,」我朝行政入口的玻璃門動動下巴,「反正里長都查出來他們是誰了,明天和社會局的人拜訪家長也不遲。」

隊長沈吟片刻,將女孩的手塞進我手裡,「好罷,人就交給你了。」

我牽著小女孩走出行政入口,在合作社買了兩杯可樂,將其中一杯放在她面前。

「好了,」我在她對面坐下,「現在可不可以告訴我,是不是你們三個人拿走叔叔阿姨的東西,再放在附近不遠的地方?」

不知道過了多久,女孩才緩緩地點點頭。

「為什麼?」

女孩低著頭,今天早上有好幾個幼稚園和國小在博物館做戶外教學,合作社裡除了閉路電視的聲音外,還有兒童的嬉鬧聲和足音。當女孩開口時,我幾乎沒聽見:

「還差三個 - 」

「什麼?」我低頭靠上前。

她抬起頭,眼珠望向我的雙手。

「妳還要喝可樂嗎?這一杯我喝過了,我再拿一杯給妳 - 」

我剛回頭,她就伸手朝我面前一抓,然後奔出合作社,倏地消失在廣場的人群中。

工讀生從櫃台跳了出來,「你就讓她這樣跑了?」

「是啊,不過 - 」我朝桌面一瞥,兩杯可樂還放在原來的位置。

她剛才伸手拿走的不是我的可樂,而是我放在桌角,幾分鐘前用來裝飲料杯的塑膠袋。

※     ※     ※

隔天中午,保全隊長、里長和我坐著社會局專員的車,擠在大太陽下的車陣裡。

我是臨時跟他們一起走的,手上還拎了好幾只購物商場的手提袋。

「我們今天不是去敦親睦鄰的。」保全隊長說。

「我知道。」我說。

「那三個小孩的父親,一年前就已經過世了。」社會局的專員轉動方向盤。

「什麼緣故?」里長問。

「工地意外,」專員說:「父親的職業是建築工人,母親因為眼睛不方便,在博物館附近市場的理療院工作,孩子應該是她上班時,寄放在那裡的。」

寄放,又聽到這個令人不舒服的字眼。

車子最後停在一個狹窄的巷口前,裡面塞滿了矮小的二層樓房,每戶前面都堆滿像是空瓶、建築板模之類的雜物,將巷道填塞成僅供兩人擦身而過的寬度。

「那家人有沒有在做拾荒之類的工作?」我問道。

「沒有,」專員撥開一片塑膠布,「你為什麼這樣問?」

「不,沒什麼。」我下意識地拍拍手上的購物袋。

三個小孩的家在巷子的最裡面,專員拉開紗門,探進黑暗的室內。

「有人在家嗎?」

屋裡傳來咳嗽聲,「有,自己進來吧。」

我們在門口脫了鞋,推開紗門。四坪大的客廳並不如進門前想像的髒亂,因為裡面根本沒有幾樣東西,唯一正對巷子的窗子用上面印有售屋廣告的帆布嚴密遮住,室內顯得相當昏暗。

一個瘦小的婦人坐在室內唯一的躺椅上,正靠著手杖勉強支起身子,她身穿洗得泛白的短衫和黑色長褲,沒扶杖的左手謹慎地摸索著椅身,透過從紗門射入屋裡的淡薄日光,可以看見指間突出的骨節。

「不好意思,我的眼睛不方便。」她說。

「我是社會局的專員,」專員說:「請問您的小孩在嗎?」

「他們在樓上,有什麼事嗎?」

專員還來不及開口,頭頂的樓板就響起碰碰的腳步聲,三個孩子從客廳最裡側的樓梯跑了下來,落在最後面的女孩,手上還提了個大塑膠袋。

保全隊長擋在三個小孩的前面,從女孩手中一把抽起袋子。

「原來你們這個月搞得雞飛狗跳,就是為了這些東西啊!」里長打開袋子。開始審視裡面。

「還給我們!還給我們!」去路被堵住的三個小孩,死命扯著保全隊長的制服。

「請問,我的孩子到底做了什麼?」聽到吵雜聲的母親不停轉頭,試圖找出聲音的來源。

「這 - 」專員愣在一旁,目光不住在每個人身上打轉。

「好了,不要演鬧劇了。」我走上前搶走里長手上的袋子,將裡面的東西倒在地上。

袋子裡面全是各種顏色和大小的塑膠袋,白色的是便利商店,紅白相間的是市場和便當店,加上大賣場的紅色和綠色,以及透明的雨傘袋和雜誌包裝,就像奇異的花卉般在地板上盛開。

「這一個月所有事件的原因,其實是因為他們在蒐集塑膠袋。」

「塑膠袋?」保全隊長問。

「像便當、飲料之類的東西,我們只注意到東西有沒有丟,但不會注意到包裝;雨傘袋其實也是塑膠袋的一種,還有這一陣子經常下雨,很多雜誌或型錄的封套都用塑膠袋,好讓裡面的東西不會被雨淋濕。」

「那為什麼他們要 - 」里長問。

「因為對他們來說,這不只是塑膠袋而已,」我吸了口氣,「里長,你有沒有注意到這一陣子的天氣有點冷?」

里長點點頭,小男孩吸了吸鼻涕,似乎在回應他的答案。

「我第一天遇到他們時,合作社的電視正在播放新特展的廣告。」

我從口袋拿出錄音筆,按下播放鍵,同一支電視廣告的聲音,在不同的空間迴響著:

『一個廢輪胎,可以做十雙球鞋;

十個空寶特瓶,可以做一個字紙簍;

一百個空鐵罐,可以做一部腳踏車;

兩百個空玻璃瓶,可以舖一條柏油馬路;

五百個塑膠袋,可以做一件夾克 - 』

「五百個塑膠袋 - 」保全隊長低下頭,視線正對還拉住他衣服的小女孩,「我的老天爺,你們 - 」

「我們還差三個就五百個了,還差三個 -」女孩拉著他的制服,大滴大滴的淚水不停地滑下臉頰。

「你應該發現,母親的身體狀況不是很好,」我說:「文案中只說五百個塑膠袋可以做一件夾克,以五歲小孩的認知能力,你認為他們會怎麼解釋?」

「你們 -」三個孩子的母親拄著手杖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試圖朝孩子的方向走去。

「好了,太太,」我扶著她坐回躺椅,從帶來的購物袋抽出一件紅色夾克,披在她身上,「這是妳孩子的一番心意,好好珍惜。」

母親拉下夾克愣了半晌,然後摀住臉放聲大哭。

「還有妳們,」我拿出三件小號的夾克,逐一披在三個孩子身上,「不好意思,我不太會買小孩子的衣服,可能尺寸會大一點, - 下次不要再這樣做了,知道嗎?」

小男孩露出傻笑,鼻涕又像釣魚似的垂了下來。

※     ※     ※

走出屋外時,保全隊長拍拍我的肩膀。

「謝謝。」他說。

「先別謝太早,」我說:「早上我和主任報告時,被他修理了一頓。」

「他修理你做什麼?」

「我們主任說,這一切都是因為我文案寫得不夠嚴謹,才會搞出這麼大的飛機。他還說,萬一那三個小孩到時候真的拿著五百個塑膠袋到博物館,要我們教他們怎麼做出一件夾克時,我們要怎麼和里長交待?」

我搖搖頭,「所以他要我今天晚上加班,重新修改文案和剪接廣告,如果要謝我的話,明天早上可以請我喝咖啡。」

(全文完)

arrow
arrow
    文章標籤
    小說
    全站熱搜

    高大全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