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我們還能走到這一步啊。

這是我見到屍體的第一個想法。

命案現場在曼哈頓北部哈林區的一棟紅磚廠房,二次大戰結束前,有數百名女工在鐵皮和工字樑搭建的屋頂下,縫製送到歐洲戰場的軍服和帳篷。戰後隨著軍需減少及哈林區的治安惡化,廠房成為銀行的拍賣品,四周也圍上掛著『閒人免進』標示牌的鐵絲圍籬。雜草從水泥磚地面的縫隙探出頭,將伸長的綠色指頭搭上磚牆和鐵門。兩年前一個私人研究所買下廠房,但並沒有撤走四周的圍籬。

屍體躺在廠房最內側,一個大小約廿公尺見方,高度大約三公尺左右的房間,四壁、天花板和地板全鑲上整片淺灰色的鋼板,嵌在天花板和牆壁的日光燈朝室內投射寒磣的藍白色光,偌大的空間看上去就像銀行的金庫或太平間之類,無生命之物的棲身之地。

「這個房間的牆壁一定有好幾公尺厚。」我望向唯一的出口。從鋼鐵牆壁上開出僅容一人的門洞,可以看見外面像冰箱大小的門扇。

王萬里蹲在屍體頭側,雙手捧著死者的頭左右察看。死者的身材瘦小,老舊的草綠色釣魚背心和褐色棉布長褲上,全是鐵鏽畫出的一道道痕跡。乾瘦而佈滿鬍渣的臉呈現不正常的灰白色,粗厚的唇像是反映室內的陰冷氣息般,浮現一抺淺淺的鬱青。

「看樣子像是先被人擊中後腦,再摀住口鼻悶死的。」他將死者的頭轉側,後腦有一大塊血腫,藏在蓬亂的淺褐色頭髮下,「死亡時間大概是 -」

「昨天晚上七到八點之間,」紐約市警局的刑事組長齊亞克站在一旁,查看手上的筆記本,「正確來說,大約是七點四十七分左右。」

「不會吧?有那麼準確?」我說。

「他的手表,剛好停在這個時間。」齊亞克遞過來一只不鏽鋼表殼手表,橡膠表帶被扯斷,上面的螢光指針停在七點四十七分的位置。

「掉在離他手腕不遠的地方,」他說:「表背和表帶上都有死者的皮膚組織,鑑識小組認為應該是他的東西。」

王萬里和我是『紐約前鋒新聞』的記者,我在擔任記者之前,和齊亞克是警校的同學,也是警局的搭擋,所以有時他的管轄區域出現比較詭異的案件時,就會找以前的同學過來看看。

「另外,他的相機也掉在附近,」單眼相機的皮質部份已經開始剝落,鏡片上有道明顯的裂紋,「裡面的底片已經沖洗出來,但全是空白的。」

「布萊恩.歐康納,『深夜報告』記者。」我的夥伴讀了讀從屍體釣魚背心掏出的名片,遞給齊亞克,「亞克,看來死者是我們的同行。」

「『深夜報告』?」

「今年剛在曼哈頓創刊的小報,」我說:「他們前一陣子為了證明海軍基地的防衛有多麼鬆懈,還想辦法混進班戈的核子潛艦基地裡,我記得當時負責採訪的記者,好像就是這個布萊恩.歐康納。」

「看來他這次的運氣不太好,」王萬里站起身,脫下乳膠手套,「是誰發現屍體的?」

「一個叫寇爾頓.戴維斯的高個子,是這個研究機構的研究員,」齊亞克說:「這間研究機構叫『閻列姆研究所』,總部在中城一帶。據他說今天早上九點開門時,就發現裡面有屍體,他確定對方已經死亡後,就打電話報了警。」

「平時這裡有人嗎?」我張望四周。

「戴維斯說,大部份時間只有他一個人在這裡,」齊亞克說:「閻列姆研究所本來要將這裡改建為實驗室,但是某些特殊儀器的運送時程延誤了進度,到目前只建好這個房間,戴維斯平常只在上班時間來這裡看守設備,晚上則交給夜班警衛,昨天市政府委託的電氣技師要檢查整座廠房的供電系統,他下午六點多將廠房交給業者後,就和警衛鎖上門離開。直到今天早上九點才回來。

「我們問過附近的商店,他們都認識戴維斯,工廠對面的小賣店老闆還看到戴維斯昨天六點多,讓電氣技師的廂型車開進廠房後,鎖上鐵絲圍籬的門。那間小賣店的老闆在門口裝了監視器,檢查錄影帶後,從昨天下午三點到今天上午九點,的確沒有任何人從正門進出這裡。」

「有找到凶器嗎?」我問。

「沒有。」

整間房除了屍體外,房間正中央有張木質茶几,茶几方形的酒紅色木質桌腳放在淺灰色的冰冷鋼質地板上,顯得格外的不搭調。而在茶几上,放了一只同樣不搭調的灰陶長花瓶。

「桌腳和花瓶鑑識小組檢驗過了,沒有血跡反應。」齊亞克發現我瞟向桌腳,「而且花瓶裡面還有水。」

「怎麼在實驗室裡會放這種東西?」

「戴維斯說,研究所的所長過來視察工程時,有時候會在這裡休息。 - 畢竟,這裡是整間實驗室唯一完工的房間。」齊亞克說:「我推測歐康納可能是在別處遇害,凶手再將他搬到這裡來。」

「或者,這整間房間就是凶器。」我說。

「哦?為什麼?」王萬里轉過頭來。

「歐康納可能在進入這間房間時,身後的門突然自動關上,」我指向房門,「厚重的門扇撞到他的後腦,他立刻就暈了過去。」

「那他被悶死是因為 -」齊亞克問。

「這間房間根本不透風,在沒有新鮮空氣的情況下,任何人待在裡面都會窒息。」

門外傳來一陣喧鬧聲,一個留著褐色捲髮的瘦小女子擠過門口的員警,跨進房裡,她一看到屍體,整個人立刻跪了下來。

屍體背心胸前的口袋響起窸窣聲。一個桌球大小,佈滿褐色短毛和一對三角型小耳朵的腦袋探出頭來,畏怯地探望四周。

齊亞克張開手心,朝口袋緩緩伸去,那個小腦袋倏地向前一躍,咖啡色的影子在房裡打個迴旋,跳上女子的肩頭。立起被棕色細毛包覆,手掌高的身子,和一條與身子差不多長的蓬鬆尾巴。

「是松鼠,」齊亞克說,「問題是,這裡為什麼會有松鼠?」

「可能是歐康納隨身帶著的寵物,在他遇害後一直藏在房裡,直到有熟識的人出現後才跑出來。」王萬里轉向女子,「請問妳是 -」

「我是凱撒琳.米勒,『深夜報告』的總編輯。」女子抬起頭來。

「士圖 -」齊亞克朝我瞄了一眼。

「好吧,好吧,我錯了,」我舉起雙手,「如果歐康納是缺氧窒息的話,為什麼躲在他口袋裡的松鼠可以活下來?」

 


 

「『草莓』是布萊恩從中央公園帶回來的,」凱撒琳.米勒朝天花板吐了口菸,轉頭望向窗台上的松鼠籠,剛才和齊亞克捉迷藏的小動物正在裡面,歡快地踏著籠中的轉輪,「撿到牠的地方離約翰.藍儂被殺的地點『草莓田』不遠,所以就取了這個名字。」

『深夜報告』的編輯部,在翠貝卡區一間單房公寓裡,四壁貼上角落已經脫膠的木紋壁紙,髹成淺褐色的天花板,失去光澤的舊皮沙發和木家具,讓整個空間看上去就像狄更斯小說裡,主人翁所住的老屋。原本設計給兩人新婚家庭使用的客廳,因為靠牆一摞摞堆高的書籍和文件更顯狹窄,兩張書桌面對面地放在客廳唯一的窗戶前,中間用一座書櫃隔開,戴蒙.任揚筆下『如肺病般的曉色』穿過灰撲撲的窗玻璃,在桌面投下淡薄的光暈。

王萬里和我在警方蒐證告一段落後,送凱撒琳.米勒回到這裡,現在我們兩人端著塑膠馬克杯裝的即溶咖啡,坐在她的書桌旁。我探頭朝歐康納的座位望去,玻璃墊下壓著好幾張相片,從背景可以認出中南半島的雨林、北非的市集、中東戰場的斷垣殘壁,裡面的歐康諾裝束也從T恤、軍裝換到回教徒的長袍和頭巾,但『草莓』總會坐在他的手上、肩頭,或乾脆從大頭巾中探出腦袋。

「其他員工呢?」王萬里張望四周。

「只有布萊恩和我兩個人,」她笑了笑,「印刷是請華埠、小義大利和布朗克斯區幾家認識的印刷廠,每一期的廠商都不一樣,好分散風險。」

「你們認識多久了?」我問。

「大概有十年了,」她目光瞟向天花板,「那時候我是大學新聞系的學生,教授安排他到學校演講,談他在越南和中東的採訪經驗,採訪後我寫信給他,他回信給我,並且問有沒有時間出來見個面,那一次我們談得很開心,之後我們就一直維持男女朋友的關係。

「我在大學畢業後,和布萊恩做了九年多的自由撰稿作家,他在海外採訪,我負責蒐集資料,以及幫他的報導找願意刊登的報社。去年布萊恩和我想安定下來,就用積蓄開了『深夜報導』。」她將菸頭丟進一旁的免洗杯裡,「一年來銷量還不錯,原本布萊恩打算過一陣子和我結婚,而且回辦公室當編輯的。」

「你們還沒結婚? - 對不起。」

「沒關係,」她點了點頭,「他認為自由撰稿作家的風險太大,隨時有可能喪命,只不為 - 為什麼是現在呢?」

「歐康納為什麼會想調查那間廠房?」我的夥伴問。

「王先生,你對閻列姆研究所瞭解多少?」

「和警方差不多。」閻列姆研究所的負責人約瑟夫.本雅明曾經是航太總署的研究人員,兩年前退休時創辦了這間研究所。目前只知道所內的研究人員大約有三十名左右。至於研究項目、成果和資金來源,研究所從來沒有對外說明。

「不過能在中城的辦公大樓設立總部,他們的資金來源應該很充裕。」我說。

「可能比你想像的還要多,」凱撒琳說,「我在查詢一些敏感工業設備的流向時,無意間發現閻列姆研究所的訂單,你知道他們買了什麼東西?

「他們和芝加哥某間工廠訂購了四百具小型的強力電磁鐵,十具紅外線感測器,和西雅圖訂購了兩部XMP電腦,全部在那間廢棄的廠房交貨。」

「XMP?那不是超級電腦嗎?」我問。

「沒錯,」她點點頭,「這型電腦是國務院規定的高科技管制設備,不過安裝地點在美國境內,所以不受國務院出口禁令的限制。」

「安裝在什麼地方?」王萬里問。

「廠商只根據研究所提供的設計圖製作後,再運到廠房,由研究所的人員組裝,光是那兩部超級電腦的運算速度,就超過東岸所有大學和研究機構的電算中心,另外他們還在中城的研究所總部和那間廢棄廠房間租用了數據專線。」

「有找到這個研究所的資金來源嗎?」

「是一個基金會,和研究所同時創立。研究所也是它唯一資助的對象。」

「為了避稅。」王萬里說。

「也為了隱藏資金的來源,」凱撒琳說,「我不認為會有私人企業肯出那麼多錢資助基礎研究,而且就算是應用研究,兩年來也沒有看過這間研究所公布過什麼成果。剛好昨天市政府要幫廠房檢查電力系統,保全比較鬆散,所以布萊恩昨天晚上潛進廠房,調查研究所訂購那些設備的目的。」

「他最後一次和妳聯絡,大概是什麼時候?」

「大概七點半左右,」凱撒琳說:「他當時從廠房外的公共電話打電話給我,說他準備進去裡面,等到出來之後,會再和我聯絡。

「我一直等到今天早上,才過去廠房看一下,沒想到 -」說完,她整個人伏在桌上。

書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凱撒琳勉強支起身子,拿起話筒。

「喂?」她將話筒遞給我,「市警局的電話,好像是找你們的。」

我道了聲謝。將話筒湊到耳邊。「我是霍士圖。」

「我們剛才偵訊了昨天市政府委託的電氣技師,」是齊亞克的聲音。

「他怎麼說?」

「因為那間房間有獨立的供電系統,他們昨天下午六點一到,就先檢查那裡,再檢查其他地方。為了怕遺失貴重物品,還派了個人守在通往房間的長廊入口。

「那個人在晚上七點半時看見歐康納,他說是研究所的員工,臨時要在公司加班,於是那個人就放他進去,他還記得歐康納進去時,有順便拉上房門。不過他以為歐康納在房內辦公,所以並沒有很在意,然後他們所有人就在廠房各處檢查及測試電力設備,直到今天早上戴維斯過來為止。」

「那他們有看到其他人嗎?」

「沒有。」

「沒有?不會吧。」

「直到今天早上,不但布萊恩.歐康納沒有出來,而且根本沒有人進去。」齊亞克說:「不過那天晚上將近八點時,哈林區一帶停電了將近一分鐘左右。」

「停電?」

「目前電力公司還在調查原因,不過為了防止像過去一樣,發生藉停電時搶劫的案件,警車在附近一直巡邏到晚上十點。如果殺害歐康納的凶手走在街上,應該會被警車攔下來盤查。」

「我知道了,謝謝。」我掛上電話。

「亞克怎麼說?」我的夥伴問道。

「你不會相信的,」我敘述了齊亞克的發現,然後做個結尾:「簡單來說,昨天晚上,只有歐康納進去過那間房間。」

「沒有看到凶手進出?」凱撒琳.米勒問。

「是啊,沒有看到凶手進出,」我說,「換句話說,那個房間是個 - 」

「密室。」我的夥伴下了註腳。

是啊,密室,這個令人沮喪的字眼。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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