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宇威正坐在廣場旁紅白相間的遮陽傘下。

「你遲到了。」他站起身。

「現在是中午,外面正在塞車,」我咳了一聲,「而且我原本以為,你應該不太想見到我。」

我和唐宇威是從小打到大的朋友。 - 不,這句話應該要修正一下,通常是我挨打的時候比較多。

在我小時候的印象中,唐家是全市屈指可數的望族,幾乎每條路上都有唐家的土地,房產、公司或商店。家母當時在唐家的廚房工作,加上我們兩人是國小和國中同學。所以我們上學時玩在一起,回家後也打在一起。不過唐宇威比同年紀的男孩起碼要高一個頭,結局多半是我被打得鼻青臉腫,而唐宇威的屁股也免不了挨幾板子。

國中畢業那年,家母用工作時存下的錢開了間飯館,我也離家到外地唸書,而唐宇威大學只讀了兩年,就休學在歐洲四處打工,做些像洗碗、計時人員之類的臨時工作,高興時在停留地讀幾個月的遊學課程。等到我大學法律系畢業,在一間專打離婚、車禍訴訟的小律師事務所工作幾年後,有一天,唐家的老管家通知我唐宇威的父親過世,我則是遺囑裡指定的執行人。

根據會計師的結算報告,唐家大約有將近二十億左右的資產,如果加上在商店中的存貨和應收帳款,這個數目還會多個好幾億。遺囑中將唐家大部份的資產委託給唐伯父生前創立的慈善基金會管理,每個僕人都分配到一筆不算少的金額,如果他們願意繼續服務,這筆錢也可以按月支付。

不過對於唐家唯一的繼承人,遺囑中只給了唐宇威五十萬元,唐伯父留給我一封信,遺囑上說如果五年內,唐宇威能以信中所期望的方式使用這筆錢,就可以從基金會繼承所有的產業,否則這筆產業將永遠交由基金會管理,而孳息將捐給市內的慈善團體。而我的工作之一,就是監督唐宇威是否能善用這筆錢。『我寧願養一群孤兒寡母,也不要養一個敗家子。』信上說。

『那好得很,不過,為什麼選我?』我問。

『我知道你從小就被宇威欺負到大,除了稍稍彌補你之外,我相信你絕對不會對他留情。』唐伯父在信上回答我。

根據大部份肥皂劇的劇情,多半唐宇威會吃喝嫖賭一兩個月,把錢花完後,從此過著貧困潦倒的生活。不過唐宇威似乎不太服從編劇的安排,他和幾個在歐洲浪遊時認識的友人合夥,在市內開了家創意設計公司,幾年內因為承接幾個相當成功的活動企劃而成名,今年公司的資產額剛跨過一億元門檻,公司也搬到市中心的商業大樓頂層。今天他約我見面的行人徒步區,也是他和市政當局合作的開發案之一,除了全區廣告物的獨家代理權之外,他的公司每年還可以分得租金收入的百分之二十。

「有沒有興趣把律師事務所開在這裡?」女侍端上咖啡後,他挪近椅子,「我可以幫你租到位置好一點的店面。」

「在這裡有什麼案子可以接?」徒步區的紅磚路上泰半是身穿T恤和百慕達短褲,耳朵裡塞著耳機的高中生,他們離律師事務所門口的台階,恐怕還遠得很,「我原本要提醒你,今年已經是第四年了,不過看起來,你應該不太需要這筆錢。」

「或許像爸說的,這筆錢用來照顧孤兒和貧民可能會好一些,」他拉過一份報紙,瞄了一眼後丟在桌上,「不過,這樣有用嗎?」

報紙上有一個穿著雙排扣西裝,初老男子的大頭照,照的是本市的富豪杜英業,他昨天剛贊助一所小學的管樂隊,到維也納參加比賽。

「這很不錯啊,」我拉過報紙端詳,「至少這些學生有機會可以到外地去。」

「你不會覺得這很像交易嗎?用他們的尊嚴,交換我們的虛榮。」

「你說得太嚴重了。」我正想開口時,一陣清脆的笛聲飄了過來。

笛聲來自紅磚道中央一個正在吹奏木笛的小女孩,她的個頭不高,梳著高中生的短髮,藍色外套和長裙組成的高中制服套在瘦小的身形上,顯得有些弱不禁風,她的手指歡快地在木笛的音孔間跳躍著,輕巧的舞曲曲調飄散在空氣中。腳尖前有一只打開的馬口鐵餅乾盒,裡面有數十枚一元和十元的銅板,和幾張百元大鈔。

除了幾個停下腳步的路人外,扛著攝影機的攝影師、燈光師和正在補妝的女記者,在女孩四周圍成一堵鬆散的牆,一分鐘前我在報上打過照面的初老男子,正站在女孩身旁,雙眼微微瞇起。

我和女侍打聲招呼,「那個女孩是 - 」

「她叫韓舞霜,每個假日都會在這裡吹木笛,已經有一年了,」女侍眼睛吊向快曬融的天棚,似乎在搜尋腦中模糊的影像,「聽說是為了籌措到美國唸音樂學院的學費。」

「那怎麼會有記者?」

「前幾天報上登出她的新聞後,好像那個老先生要資助她的學費的樣子。」

唐宇威指節敲敲桌面,「走吧,我們過去看看。」

我們兩個人走上前,女記者已經擦好粉底,正在訪問杜英業。

「我和韓小姐的父母討論過,他們都是很普通的小公務員,也很尊重她的選擇,我認為資助有這類天賦的年輕人,是我們責無旁貸的義務,」杜英業說:「對了,要不要問問韓小姐的意見?」。

「韓小姐,請問妳有什麼話對杜先生說?」女記者將麥克風對準韓舞霜,後者的雙唇仍然抿住木笛吹口,眼光專注地望向面前四十五度角的地面。

人群中傳出一個聲音:「沒用的啦,妳要等她吹奏完,她才會說話。」

在攝影機前被糗,女記者的表情有些僵硬,她的眼光在四周人群的臉上游移,似乎要找出一張肯開口的嘴。

最後,女記者將目標放在我的朋友身上。

「咦,您是唐宇威先生嗎?」

「是的,」我的朋友點頭,「我今天剛好過來,檢查整個徒步區的情況。」

「剛才您聽過韓小姐的演奏,您覺得她的演奏如何?」

「這個 - 」他停了一下,「坦白說,我覺得難聽死了。」

四周霎時一片死寂,韓舞霜放下木笛,視線直直地停在我朋友的臉上。

唐宇威回過頭,擠出人牆,我跟在他後面時,還可以聽到杜英業打圓場的聲音:「沒關係,這只是他個人的意見,關於資助的事 - 」


我朋友的臉當天晚上就登上了晚報和夜間新聞的頭條,他的名字有一個禮拜反覆出現在談話性節目的Call In時段中,後面通常會跟著某些爬蟲類、兩棲類或哺乳類偶蹄目動物的俗名,而且中文、英文和閩南語都有。

傳播媒體也花了同樣多的時間在韓舞霜身上,從她自學木笛演奏,身為教師與區公所職員的父母,住在郊區的國民住宅,坐公車上學及到徒步區等等,但隨著新聞焦點轉向油價高漲、女明星走光及男藝人劈腿,她也逐漸從我的記憶中淡出,直到一個月後的某個下午,剛回到事務所,我就像大部份回家的單身漢一樣,打開電視和冷氣,然後拉開冰箱門找啤酒。

「關於資助的事,很抱歉,因為家人的反對,所以沒有辦法幫韓小姐圓夢,我在此對韓小姐 -」

一個熟悉的聲音拉住我的耳朵向後轉,杜英業穿著那件熟悉的西裝站在電視裡,他低著頭,鼻尖緊貼著講台。

下一個週末,我找了個藉口到徒步區去。當天正好下著大雨,大滴的雨水從深暗的雲層落下,重重地敲在紅磚道上。稀落的過客侷促地擠進兩旁店家的騎樓,空氣中可以聞到濃稠的濕氣及汗臭。

韓舞霜的領地退縮到騎樓的柱子旁,她如同當時一般雙手按住木笛,眼光專注地落在面前的地面,輕緩的音符似乎有些怕生,像從傘蓋上滑下的雨珠,零散地打進耳鼓裡,那個餅乾盒還放在她腳尖前,但卻是空的。

我走到上次和唐宇威碰面的咖啡館,唐宇威的座位現在坐著一個臉孔瘦長的白髮老者,他穿著簡單的短袖白襯衫和百慕達短褲,歐洲人的淺藍眼瞳正落在面前的平裝英文小說中。

「我可以坐這裡嗎?」我用英語問道。

「請坐。」老者用華語回答,手還做了個『請坐』的手勢。

「您會說中文?」

「我在紐約經常去華埠吃飯,和茶樓的 – 中文怎麼說?」

「跑堂?」

「對,我常聽他們這麼說,日子一久就記起來了。」

「您的工作是 - 」

「我在紐約一所學校教書,今年剛好是休假年,有個朋友邀請我來這裡度假,聽說這裡的街頭表演者水準相當高。」

我在老者身旁坐下,女侍拿著水杯和菜單迎上前。

「那個女孩最近怎麼樣?」我問道。

「你是看到新聞才過來的吧!」她搖搖頭,「不好,自從報紙開始報導她之後,很多高中生看到她都指指點點,害得她不敢在十字路口表演,幾天前那個老先生說沒辦法資助她,加上這幾天下雨,還有那個奇怪的流浪漢 - 」

「流浪漢?」

女侍朝韓舞霜的方向動動下巴,有一個身披駝色軍用大衣,個子高瘦的男子緩緩走到韓舞霜對面,他摘下頭上髒兮兮的牛仔帽放在腳尖前,露出蓬亂的褐色長髮,搭配尖削的下顎和鼻尖,如果不是因為黧黑的膚色,會令人聯想到歐美時裝雜誌的男模特兒。

接著,那名男子也從大衣中抽出一支木笛,開始吹奏,一開始兩個人的曲調並沒有太大的差別,但男子的指法愈來愈純熟,曲調也顯得靈活跳躍,而韓舞霜的笛音則細弱僵硬,隱沒在四周轟然的雨聲中。

原本流動的人流緩了下來,在男子的四周凝結,許多人開始隨著男子的笛音打拍子,銅板像夜空中的流星,一枚枚落進他腳尖前的牛仔帽裡,最後連韓舞霜也放下手中的樂器,目光落在男子木笛跳躍的指尖。

我回過頭,老者手上的平裝小說已經攤在桌面,他的雙眼微瞇,下顎支在雙掌合成的金字塔頂端,正跟隨拍子輕輕點著。

「這 - 」我說。

「你知道了吧,」女侍抱著托盤,「原本那女孩賺的錢就不多,自從一個禮拜前那個流浪漢來攪局之後,根本連一毛錢都賺不到。」

在一陣鼓掌聲後,面露滿足之色的聽眾逐漸散去,男子將牛仔帽裡的銅板倒進大衣的口袋中,拿起木笛繼續吹奏,不過速度放慢了一些。

韓舞霜也跟著拿起木笛,不過她的視線不再望向前方,而是落在男子手中的樂器。那男子瞥了她一眼,然後收回目光,繼續演奏。


一個月後,唐宇威打電話給我,約在機場的出境大廳見面。

走進大廳,只看到我的朋友斜倚在機場櫃台,韓舞霜站在他面前不遠處,四周那圈鬆散的人牆還在,不過她手中沒有樂器,而是握著帆布登機箱的把手。

「出了什麼事?」我走到唐宇威身旁。

「幾天前我看到新聞,紐約市的茱莉亞音樂學院寄信給韓舞霜,願意提供全額的獎學金,邀請她到學院就讀。」

「那你來做什麼?」

「報社問我要不要過來一趟,大概是要我當著全國民眾向她道歉吧。」

上次在徒步區採訪的女記者將麥克風指向韓舞霜。

「恭喜妳獲得茱莉亞音樂學院的獎學金,有什麼感想?」

「我要感謝一路上幫助我的人,還有 - 」

她朝唐宇威走了過來。

「等我畢業時,我希望您能再聽一次我的演奏。」

「好的,」唐宇威說:「不過我先聲明,在那一天之前,我不會改變我的看法。」

韓舞霜微微點了點頭,隨即朝閘口走去。記者群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不時可以看到閃現的鎂光燈。

「人都走了,沒必要說得這麼難聽吧。」等記者走遠後,我說。

「反正我已經沒新聞價值了,」唐宇威拍拍我的肩膀,朝大廳一旁走去,「我今天也有兩個朋友要回國,陪我過去送送人家。」

我跟著他到大廳一角的咖啡店,唐宇威口中的兩個朋友正坐在裡面,其中一個人引起了我的注意。

「請坐。」是那個在徒步區看英文小說的白髮老者,不過他今天穿著整齊的天藍色西裝,腳邊有只鋁質的登機箱。

「謝謝,沒想到您也認識唐宇威。」

「我幫你介紹一下,」唐宇威說:「這位是詹姆士.貝福德先生,茱莉亞學院的管樂教授。」

「茱莉亞學院 - 」我的視線轉向唐宇威,「該不會 - 」

「是我向學院推薦韓舞霜的,」詹姆士.貝福德說:「一個月前,唐先生寫信告訴我,有一位世界知名的管樂演奏家正在他的徒步區公演,問我有沒有興趣來這裡住一個月,不過令我驚訝的反而是韓小姐。」

「驚訝?」

「其實她的指法和技巧還不夠純熟,不過這一個月來,她似乎每天都有明顯的進步,如果能接受正式的訓練,應該有機會成為一流的木笛演奏家。」

「不過你也太過份了,」我和唐宇威說:「竟然騙人家說有世界知名的演奏家,在你的徒步區表演。」

坐在老者旁的另一個人伸出手來,是那天在韓舞霜對面演奏的瘦長男子,他身上還是當時那件軍用大衣和牛仔帽,不過原本蓬亂的長髮已經在腦後紮了個馬尾。

「我是山姆.瓦肯菲爾德。」男子用力握住我伸出的手。

山姆.瓦肯菲爾德是歐洲知名的管樂演奏家,他在六歲時就錄製了第一張專輯,精通長笛、雙簧管之類的木管樂器,之後經常在歐洲各地的音樂節慶及演奏會中獻藝,被古典樂壇稱為木管樂器的王子。

二十歲之後,山姆.瓦肯菲爾德逐漸減少公開表演及錄製專輯,每年只有一個月的時間在英國舉辦演奏會及錄音,其他時間都在世界各地旅行,有時在停留的地方即興演奏,所以目前大部份的錄音,都是各地的樂迷以手機、卡式錄音機或是MP3隨身聽錄下,然後在網路上流傳,錄音中有時還會聽到群眾的耳語、驚呼和口哨聲,但也給向來嚴肅的古典音樂,添加了些許的庶民氣息。

「我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您。」我回過神來,用力握住他的手。

「原本這個月,我應該在倫敦錄音和表演,」瓦肯菲爾德笑了笑,「宇威和我的經紀人商量,買下我在倫敦工作的時段,問我想不想到他新的徒步區玩一個月。」

「你認識唐宇威?」

「有一年我在巴伐利亞的小村莊幫一對新人的婚禮伴奏時,親友席上竟然有個傢伙用小提琴和我競奏,」他望向唐宇威,「不過以一個生手而言,技巧還不錯。」

「小時候爸逼我學的東西,總算有一樣能派上用場。」唐宇威說。

「不過那時候,你的皮膚 - 」現在的瓦肯菲爾德臉色白晳,和當時的黧黑膚色完全不同。

「當時宇威找了劇場的化妝師幫我改扮,他當時是說不想讓樂迷認出來。不過他可沒告訴我,有一個小女孩在那裡當我的競爭對手。

「那個小女孩很勤奮,不過技巧有些生澀,所以我表演過幾首曲子後,就會挑一些速度較慢的曲目,看她能不能跟上來,沒想到她不但辦得到,而且還愈來愈熟練,在一個月的時間能做到這樣,真的讓人很意外。」

我轉向唐宇威,「你這個小子 - 」

「曾經有人告訴過我一個故事,想聽嗎?」我的朋友啜了口咖啡,「有隻麻雀在飛到南方過冬的路上,因為天氣太冷,在空中被凍成了冰塊,掉到地上,這還不算,一隻牛竟然還在牠的頭上拉了堆牛糞。

「不過牛糞的溫度將冰塊溶化,麻雀也甦醒過來,牠那時覺得既溫暖又快樂,忍不住就高聲歌唱,結果有隻貓聽見歌聲跑了過來,將麻雀身上的牛糞清掉,然後一口把牠吞進肚裡。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兩個教訓:在你頭上拉屎的,不一定是敵人;幫你把身上的屎清掉的,也不見得是朋友。」

「嗯。」

「那你認為這件事,能符合我爸的要求嗎?」唐宇威挨近我。

「還不夠,」我將咖啡杯靠近鼻尖,「另外,這故事我以前也聽過,它應該還有第三個教訓,或許能回答你的問題。」

「哦。」

(全文完)


後記:

首先回答一個問題,結尾所說的[第三個教訓]到底是什麼?

其實結尾這個故事並不是什麼講大道理的寓言,只是個美式的冷笑話,或是揚州人鬥口的套子(最經典的例子,是小說[神鵰俠侶]中楊過用來釣霍都的:[小畜生罵誰?])。鄙人認為最好的版本,是茱莉安。摩爾在1995年的電影[刺客戰場](Assassins)中的演出:

http://www.youtube.com/watch?v=hXlmgcSuSY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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